心在此岸,夢飛彼岸。
從此岸到彼岸,一片浩瀚的大海,波湧連天。人生,總是不斷地從此岸奔赴彼岸,因使命,為抱負,尋一個好夢,傾一腔柔懷。歸來時,風情早已迥異,心境早已不再,此岸早已變成了另一道彼岸。
此心至痛是慈母,此心最重是祖國。慈母已經永遠地逝去,唯有那無法報答的深恩,化作縷縷哀煙恨霧,散在了人生的每一分每一秒。祖國早已一派凋敝,黃鍾毀棄,瓦釜雷鳴,如畫江山不過是夕陽裏的幾株衰柳;衰柳外,幾點孤鴉惹起漫天的愁緒。家國痛深,此身何托?此心何寄?心寒到徹骨,便從徹骨的寒裏卷起無邊的熱切。書生報國,自是柔腸萬疊,也有著一副錚錚鐵骨,一腔化虹碧血。
1905年,李叔同料理完母親的喪事,便決計東渡日本,開辟別樣的人生。日本,即太陽升起的地方,中國古代稱之為扶桑,又稱之為東瀛。
此時,李叔同的誌向,和他同時代的許多讀書人一樣的純粹,把救國的希望和人生的抱負寄托於海波之東的日本。因為自從1868年明治維新以來,短短二三十年,日本便躋身於世界強盛民族之林。這片日出之地,偏居海隅,地不能稱其大,物不能稱其博,人不能稱其眾,是什麼力量托舉其迅速地實現了強大?1894年中日甲午一戰,泱泱中華大敗虧輸,國人痛傷至深,卻也讓無數仁人誌士猛然驚醒,紛紛去國東向,尋求強國救族的真理。
比李叔同大兩歲的吳玉章,也先李叔同兩年赴日本留學。多年之後,在辛亥革命勝利50周年之際,吳玉章寫詩以紀赴日情景,正是那一代學子真實心境的寫照:
東亞風雲大陸沉,浮槎東渡起雄心。為求富國強兵策,強忍拋妻別子情。
這年8月,李叔同拜祭過祖墳,在母親的墳前雙淚長流,又把妻子和幼兒托付給二哥李文熙,便轉道上海,浮槎東向。秋風已經起了,無邊落葉蕭蕭飛舞。同學執手無言,祝福深深地藏在心底。空茫、憂傷的意緒漫過心頭,家國的責任和人生的理想激蕩著壯懷,李叔同沒有絲毫的猶豫,決絕地破浪向東。
新的生活,當有全新的麵貌。李叔同抵達東京,在上野租了一個私人洋樓。樓臨不忍池,池水清絕,綠樹成蔭,環境頗為清幽。樓內布置幹淨整潔,像它的主人一樣雅致。二樓四壁擺滿了各種圖書,屋角靜靜地坐著一架鋼琴。整座小樓充滿濃鬱的藝術氣息,李叔同特意為之取了個“迷樓”的齋號。也許,李叔同是意在自歎自賞小樓的環境迷人;或者,是自我期許能夠迷入藝術深處,迷而後癡,書癡者文必工,藝癡者技必良,能迷能癡,假以時日,必然會有所成就。
既然來此留學,當徹底革除舊我,重塑一個新我。李叔同一到東瀛,便立即勇敢地剪去辮子,脫去長袍馬褂,換上嶄新的西裝,穿尖頭皮鞋,戴沒腳眼鏡,儼然是一個徹底的西洋人了。想想直到20餘年後,辜鴻銘還固執地留著長長的辮子不肯剪去,可見當時的李叔同該是怎樣一個勇猛的人了。
從此,東京多了一個優秀的中國留學生。李叔稍作休整,便全身心地一邊補習日語,一邊自修美術和音樂,同時為報考東京美術學校做著準備。也許是受了嚴修、趙幼梅等師友的影響,李叔同此時已經有了文藝淑世的觀念。
才子悟性,觸類旁通。李叔同學習極其刻苦,加上極高的藝術領悟力,很快便發現中國畫與水彩畫、油畫之間的聯係,並逐步摸索到了水彩畫的門徑。因為中國畫的良好修養,學畫不久,李叔同的水彩畫便有了一定的水準。
救國由啟發民智始,民智一開,國家的強盛便如大江洪波無法阻擋了。李叔同立誌以美術和音樂淑世,一到日本,便留心觀察日本乃至世界藝術界的發展狀況和趣向。其時,中國留學生高旭主編《醒獅》雜誌。李叔同連續在該刊發表《圖畫修得法》和《水彩畫法說略》,向國內讀者介紹全新的藝術觀念和藝術方法,以圖啟迪民智。在《圖畫修得法》一文裏,李叔同不僅說美術,而是從更廣闊的圖畫的角度來進行考察,其中的“圖畫之效力”一章,以為圖畫不特關乎產品的美術工藝,而且與智育、德育和體育都關係極大:
故圖畫者可以養成綿密之注意,銳敏之觀察,確實之知識,強健之記憶,著實之想象,健全之判斷,高尚之審美心……此圖畫之效力關係於智育者也。若夫發撝審美之情操,圖畫有最大之偉力,工圖畫者其嗜好必高尚,其品性必高潔,凡卑汙陋劣之欲望,靡不掃除而淘汰之,其利用於宗教教育道德上為尤著,此圖畫之效力關係於德育者也。又若為戶外寫生,旅行郊野,吸新鮮之空氣,覽山水之佳境,運動肢體,疏渝精氣,手揮目送,神為之恰,此又圖畫之效力關係體育者也。
至今讀之,依然頗覺新趣撲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