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術原是可以成癮的,音樂也然。一旦你讓美術和音樂癮上了,便從此舍之不下,不須歸去了。這像罌粟麼?那麼豔麗美好,一旦你迷上了,也便從此不可舍棄,踏上不歸路了。隻是,中了美術和音樂的癮,心靈會在美妙的境界裏不斷地往上飛升,生命因之而純潔,人生因之美好,生活因之而充實;可是,中了罌粟的癮,心靈便會在黑暗的深淵裏往下不停地墜落,直至人生和世界毀滅。李叔同在他獨自編創的《音樂小雜誌》的封麵上,便繪了一株豔麗的罌粟,他是要說音樂強勁的誘惑力麼?他是要說音樂美妙絕豔的情味麼?也許,他是要說自己被音樂迷得太深,已經不能自拔了。
音樂是一盞燈,散發著微弱的光亮和溫暖。借著這微弱的光亮和溫暖,李叔同送走了舊年,迎來了新春,驅散了思親、思鄉、思國的無邊寂寞和惆悵。正月初三這天深夜,李叔同終於寫完了《音樂小雜誌》的序言。1月15日,《音樂小雜誌》在東京三光堂印刷,20日寄給上海的尤惜陰發行。
《音樂小雜誌》也是一盞燈,其光如豆,卻灼灼光華。與美術淑世的觀念一樣,李叔同認為:音樂可以“琢磨道德,促社會之健全;陶冶性情,感精神之粹美”。於是,李叔同獨自創辦《音樂小雜誌》,期望音樂的新風吹過黴暗冷寂的中國華大地,吹醒那些沉沉的人心。《音樂小雜誌》雖然隻辦了這唯一的一期,卻因為開中國近現代音樂刊物的風氣之先,竟然在曆史的地平線上飛過了一道絢麗的彩虹。
李叔同又站在居所的窗前。窗外,是散淡的秋陽,是秋陽下美麗清幽的上野公園風光。不忍池上的荷已經老了,卻別有一番空曠和寧淡的意趣。間忽的,一兩隻鳥兒從水上飛起來,柔柔地從視野裏一畫而過。點點鳥鳴,這裏那裏地唱答著,秋便更遠了,更高了,更淡了。陣陣秋風輕拂,空氣裏便彌漫著野逸的涼恰的清香了。
常常沉浸在這清香裏,思遙遠的故國家山,思故國家山的親人。故國何處?家山何處?親人何處?李叔同便常常在晨曦未露時,走進上野公園,獨自在不忍池畔徘徊。於是,“隨鷗吟社”的《隨鷗集》裏,便有了《朝遊不忍池》:
鳳泊鸞飄有所思,出門悵惘欲何之?曉星三五明到眼,殘月一痕纖似眉,秋草枯黃菡萏國,紫薇紅濕水仙祠。小橋獨立了無語,瞥見林梢升曙曦。
是與生俱來的寂寞,是如影隨形的孤獨,是家山不見的深深悵惘。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真是血性所發,故沉痛若此!
李叔同赴日未久,即參與了“隨鷗吟社”的唱和。也許是嚴修等師友與社中人物相友善的關係,但更是文化氣息的互熏。其時的日本西風蔚起,西洋之學一派旺盛景象,但傳統的漢詩依然興盛。“隨鷗吟社”便是一個漢詩團體,社名即散發著濃鬱的唐詩意味,得自李白的名句“仙人有待乘黃鶴,海客無心隨白鷗”。社中集中了一些熱愛中國傳統文化的文人,他們善詩、善書、善畫。李叔同也一樣地善詩、善書、善畫,一下子便融入了“隨鷗吟社”之中。
“隨鷗吟社”時有詩酒唱和、書畫賞讀,自然讓李叔同那顆孤苦無依的心有了一些慰藉;但萍蹤異國,孤旅客思,李叔同心底的那汪生命的寂寞、人生的憂鬱和家國的惆悵,是無論如何也排解不去的。1906年7月1日,李叔同首度參加“隨鷗吟社”的“副島蒼海以下十名士追薦會”活動,即席賦七絕兩首,充滿了沉鬱之氣,讀來心上不漫過不了無盡悲涼:
其一:“蒼茫獨立欲無言,落日昏昏虎豹蹲。剩卻窮途兩行淚,且來瀛海吊詩魂。”
其二:“故國荒涼劇可哀,千年舊學半塵埃。沉沉風雨雞鳴夜,可有男兒奮袂來。”
一日,日本著名詩人玉池先生在星舫酒家宴請李叔同等詩友。酒酣之際,大家便依玉池先生的詩韻唱和。李叔同沉吟不已,脫口而頌,雖說置身樂境,卻依然沉鬱蒼茫:
昨夜星辰人倚樓,中原咫尺山河浮。沉沉萬綠寂不語,梨葉一枝紅小秋。
李叔同參與“隨鷗吟社”的活動,前後不到一年,以李哀或息霜之名在《隨鷗集》刊載了多首舊作新詠。其中,多棖觸愁懷,抑鬱悲歌,一首《醉時》,是傾之不盡孤館鄉愁,更是散之不開的家國之憂:
醉時歌哭醒時迷,甚矣吾衰慨鳳兮。帝子祠前芳草綠,天津橋上杜鵑啼。空梁落月窺華發,無主行人唱大堤。夢裏家山渺何處,沉沉風雨暮天西。
真是醉了麼?心兒為何這般憂傷!是醒著麼?心兒為何又這般迷茫!世人皆醉,世人皆濁,唯有我在曠野上踽踽獨行。憂憤如風,寂寞如雲,孤獨如旗,風卷雲旗,誰知雲往何處?誰又知旗往何處?心如工畫師,能畫諸世間,五蘊悉從生,無法而不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