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想起一句話:“充滿勞績,但人詩意地,棲居在這片大地上。”

詩意地棲居。那不過是心靈裏的一片樂土,自在,適順,光風漫舞,天朗氣清。心靈有了詩意,人生便有了光明的美好的趣向,便可以穿過任何的大喜大悲了。

詩意地棲居,是造一座房子住夢吧。那房子,在社會的功利之外,在道德的負累之外,在家庭的契約之外,在人生的承當之外。長長的人世行走,久久的人生漂泊,累了倦了,最想在一所夢的房子裏棲息下來。在那裏,你可以低吟淺唱,輕音微漾,便漾出心靈深處最幽僻的夢想;你可以淺斟慢飲,微醺,微醒,一杯醇醪,直到地老,直到天荒;你可以獨坐於一隅,無想無思,任月圓月缺,任風起風落,任時光濃濃淡淡地穿越你。

那房子,總是在心靈的遠處,在曲巷的盡處。一孔小橋彎過,一帶粉牆綿延,幾株楊柳輕拂。笙歌起處,行雲遲遲,青樓流光。

平心靜氣地說,青樓,就是一座住夢的房子。心靈總是趣向性情純粹,趣向男女無防,趣向無拘無束,趣向自由自在;青樓恰恰如夢如幻,沒有因襲的規束,沒有契約的桎梏,沒有功利的負累,吹徹詩意的風,飄滿詩意的光,棲居詩意的情。完全是才子性靈,如詩如畫,宜歌宜舞,可歎可賞。

青樓,中國文化裏的一片絢麗風景。唐,宋,元,明,清,一路走來,青樓總是時時閃現,點亮唐詩,興起宋詞,唱徹元曲,蔓延成洋洋明清小說。如果沒有青樓,真不知道中國文化史從何處起筆,更不知道中國文學還有沒有雲情雨意的婉約和歌詩書畫的美好。

在此盤桓,是欲望,更是心靈。

李叔同在津門,便常常行走秦樓歌台、楚館舞榭,遷居滬上不久即不時地出入聲色。這大約是中國文化傳統的慣性使然。中國文化,一方麵講求倫理道德,男女授受不親;另一方麵,又寬容才士的詩酒風流,放浪形骸。而才士們在專製政治和儒學倫理的環境裏,個性壓得太久,心靈總想有一個放逐的憩園,於是,便想忘形山水,寄跡於青樓。

“天涯五友”裏,袁希濂和蔡小香便是風流種子,常迷花叢。李叔同有《戲贈蔡小香》四絕句:

其一:“眉間愁語燭邊情,素手摻摻一握盈。豔福者般真羨煞,侍人個個喚先生。”

其四:“願將天上長生藥,醫盡人間短命花。自是中郎精妙術,大名傳遍滬江涯。”

語言輕鬆調侃,卻又對蔡小香的聲色風流透著幾分羨慕。

李叔同生得修長文靜,穿著考究清華,氣質儒雅俊爽,談吐智趣脫俗,加之富家年少出手不凡,所以一踏入滬上的詩酒歡場,自然會被驚為天人,引起麗影飄飄,逗得鶯聲千囀。1899年10月,李叔同得識雁影女史朱慧百。

朱慧百畫扇相贈,且附贈三絕及小記:

小記雲:“漱筒先生,當湖名士,過談累日,知其抱負非凡,感事憤時,溢於言表,蒙貽佳作,並索畫箑,勉以原韻,率成三絕,以答瓊琚,敬乞方家均正。”

其一:“水軟潮平樹色柔,新秋景物此清幽。小齋雅得吟哦樂,一任江河萬古流。”

其二:“斯人不出世囂嘩,誰慰蒼生宿願奢。遮莫東山高養望,怡情泉石度年華。”

其三“如君青眼幾曾經?欲和佳章久未成。回首兒家身世感,不堪詩酒話平生。”

才子飄逸,佳人解語。李叔同那一顆愁苦百結的心兒鬆脫了,追名何處?逐利何處?今夕何夕?斯世何世?且任那心外的大江萬古流瀉,且任那江外的長河萬古流瀉;我自隨一杯柔柔的醇酒尋夢,我自隨那一重妙妙的山水逸遠,我自隨那一縷嫋嫋的琴音遺世。

1901年初夏,李叔同從天津回到上海,還沉浸在家山變亂的至深疼痛裏,仿佛一夜之間便老了,心上起了滄桑的意緒,積著憂憤的鉛雲。詩友富春山民便特地邀請李叔同去李蘋香的天韻閣宴飲。席間有鐵鶴、冷缽齋主、補園居士等詩友,李叔同號稱惜霜仙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