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二哥一家遠在河南,李叔同在天津已經無家可歸。無奈之下,李叔同尋到城東,暫寄於二哥嶽父的家裏。

李叔同回來了。

李叔同的到來,無疑給災難過後寂寥、沉悶、哀傷的天津藝林吹進了一縷和風。在天津的師友紛紛趕到城東姚宅,與李叔同互道契闊之情。分別短短的兩年時光,但人世滄桑,其間發生了太多的事件,浸透了血與淚,仿佛一下子便穿過了青年、壯年和老年,心上早已積滿了厚厚的悲辛和憂傷。今生相見,還能相見,聲氣還是那聲氣,眉眼還是那眉眼,可眉眼之間那純淨的明媚的熱情呢?難道已經在另一個世界相見?執手無語,唯有長長的太息,唯有不盡的唏噓。

故園所見所聞,已經深深地刺痛了李叔同。愁腸百結,憤懣滿懷,白天師友們你來我往,時光還好打發。一到晚上,孤燈螢螢,唯有形影相弔,心底的那一種苦,那一種痛,那一種無可奈何,便不斷地湧上來。原野上,長風勁吹,觸物生怒,仿佛是千萬個冤魂在吼叫。春寒砭骨,李叔同毫無睡意,一時怨憤齊集,揮毫寫就《遇風愁不成寐》:

世界魚龍混,天心何不平?豈因時事感,偏作怒號聲。燭盡難尋夢,春寒況五更。馬嘶殘月墜,笳鼓萬軍營。

至今讀來,依然能被李叔同熱切的悲憤、不平深深地灼痛。

李叔同放心不下趙幼梅老師。趙幼梅正在主持嚴修創辦的育嬰堂事務,李叔同數次往訪。李叔同與趙幼梅,亦師亦友,心意深契。時事太過傷懷,那麼,姑且放下憂傷,隻談書法藝術;唯有書藝,能暫時掩蓋住李叔同和趙幼梅心底的痛,讓他們感受到人生的樂趣,心裏也便有了些許的曙色。那幾天,李叔同隨趙幼梅老師,與多位日本友人交流過書法藝術,心裏流過了些微的溫暖和光明。

李叔同不由想起另一位日本故人上岡岩太。上岡君心地善良,此時正生病住在醫院裏。李叔同趕往醫院,劫後相見,兩人的友誼並沒有受到兩國的戰爭的影響,竟然筆談了整整一個晚上。尤令李叔同不能忘懷的是,上岡君勸李叔同不要灰心喪氣,應該努力“盡忠報國”。李叔同大為感動,激發了巨大的報國熱情:

杜宇啼殘故國愁,虛名況敢望千秋。男兒若論收場好,不是將軍也斷頭。

津門的憂憤既不能釋懷,李叔同又心心念念地想著遠在河南的二哥。正待動身奔赴河南,卻傳來河南道上土匪蜂起,過往行人不斷地受到傷害。李叔思前想後,隻得打消了河南之行的念頭。河南已不能去,津門再呆下去也隻是徒增悲傷,不免想起滬上的親人,李叔同便起了南歸的念頭。

值此亂世,親朋相別,今朝相別,不知何年再見?不知可能再見?那時,連道聲珍重都不敢了,隻是執手無語,隻是無語,眼波裏流淌著無盡的憂傷,心靈裏是那一種空空茫茫的慌,那一種空空茫茫的痛。

李叔同南歸途次,一日依偎船舷,極目遠眺。其時,正是傍晚時分,落日的殘紅在空際裏流蕩,在海濤上流蕩;而玄色的暮靄,如煙如霧,在海天之間悄悄地吹拂。故鄉已經漸行漸遙,李叔同不免意緒遄飛,詩潮湧起:

感慨滄桑變,天邊極目時。晚帆輕似箭,落日大如箕。風卷旌旗走,野平車馬馳。河山悲故國,不禁淚雙垂。

家山已經遠了,心底裏的那一份家山的念想卻濃了。那日,海波微搖,枕上難眠,詩的靈羽便飄然掠過李叔同的心頭:

子夜新聲碧玉環,可憐腸斷念家山。勸君莫把愁顏破,西望長安人未還。

津門歸來,李叔同的心情並沒有隨著江南的春光而明媚起來。想到故園的劫難,想起師友們的困苦,心中的憤懣便不能抑止。雖然有著“男兒若論收場好,不是將軍也斷頭”的雄心壯誌,可是前路茫茫,此頭又向哪裏去斷呢?一日,故人華伯銓來訪,談及北行見聞,真是不堪回首!惟有手書唐代詩人張祜的《何滿子》詩扇相答:

故國三千裏,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

故國悲濃,一介書生李叔同,隻有“不禁雙淚垂”了。才子創痛,痛定思深,李叔同把北上的見聞整理成《辛醜北征淚墨》,在滬上出版。李叔同從《辛醜北征淚墨》裏摘錄出詩詞,寄送在津的趙幼梅。趙幼梅接讀之下,感動得涕泗橫流,為之題詞:

神鞭鞭日駒輪馳,昨猶發今白須。景光愛惜恒欷歔,矧值紅羊遭劫時。與子期年常別離,亂後握手心神怡;又從郵筒寄此詞,是淚是墨何淋漓。雨窗展誦涕泗垂,簷滴聲聲如唱隨,嗚呼吾意儔誰知?

《辛醜北征淚墨》一出,震動了滬上文壇。辛醜北征,心靈磨難。恰如人生裏的奢華,當奢華濾盡,當磨難淡定,心裏便如光清明,如月清涼。因之,李叔同的辛醜北征磨難裏,浸透了智慧、善良、悲憫和真誠。充滿勞績,但人詩意地,

棲居在這片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