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河北間桃李,點點落紅已盈咫。自由花開八千春,是真自由能不死。

誓度眾生成佛果,為現歌台說法身。孟旃不作吾道絕,中原滾地皆胡塵。

前一首是李叔同詩中難得的快詩,不必蘊藉,痛快欣悅之氣沛然而發。不由想起《牡丹亭》,湯顯祖那情不能抑的題詞:“如麗娘者,乃可謂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不由想起李叔同時代那些包辦的婚姻,釀成的許許多多的哀傷和不幸。果能自由綻放,便是八千年歲月,愛情之花也會新美芬芳。果能有情人終能自由完好,那麼,生與死怎麼能成為阻隔?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死之間便無往而不往。果能得真正的自由,愛情,人生,心靈,便自在無礙,便永存不死。這是那個狂飆突進時代的心聲,更是李叔同發自內心的呐喊。

後一首,不過是借佛度眾生的意象來表達追求自由的決絕和勇毅。不可否認,佛教作為中國傳統文化鼎立的三足之一,深深地浸潤了這片土地上的所有行為和靈思,從文化的層麵上說,中國可以稱之為佛化的國家。近現代漢語語彙裏,有一半以上的詞彙來源於佛教或受到佛教的影響而產生,中國人的精神宇宙裏,飛滿了佛教智慧的因子,不能不或濃或淡地受到佛化。然而,當時的李叔同,人生一片光華,內心裏充滿了嬗替時代的激情和進取精神,大約還不會有出世之想。

人生的漫漫過程,恰如草蛇灰線,總是隱隱地伏著細細的草蛇,總是淡淡地埋藏著纖纖的灰線。時不時的,那草蛇的靈跡,那灰線的印記,便顯現出來了。佛化如水,從李叔同的人生裏流過,便深深淺淺地印下了一線水痕。李叔同傾情於新戲,其源有自,也注定他會在未來的歲月裏為中國戲劇拓荒。而李叔同滿腔熱忱地投入滬學會的文化補習班,救助失學青年,不能不讓人想起他的老父親李筱樓當年投資興辦“廣育學會”和義塾。

才子心性,於藝術方麵的才情似乎與生俱來,一觸即發,一發而不可收。李叔同親自擔任滬學會補習班的音樂教師,還邀請音樂家沈心工前來開設樂歌課程,講授西洋樂理知識。那些日子,李叔同跟學員一道聽講。西洋音樂的啟蒙,沈心工所編《學校唱歌集》和曾誌忞所編《教育唱歌集》的誘發,李叔同心底裏那棵音樂的靈苗一下子便芽長枝舒開來了。情不能已,似有神助,民間流行的曲調《老六板》不由自主地從李叔同的心弦上響起,《祖國歌》隨之唱響:

上下數千年,一脈延,文明莫與肩。縱橫數萬裏,膏腴地,獨享天然利。國是世界最古國,民是亞洲大國民。嗚呼,大國民!嗚呼,唯我大國民!幸生珍世界,琳琅十倍增聲價。我將騎獅越昆侖,駕鶴飛渡太平洋,誰與我仗劍揮刀?嗚呼,大國民,誰與我鼓吹慶升平?

《祖國歌》為李叔同的樂歌處女作,首開民族曲調配製樂歌,音樂富有民族特色,歌詞節奏鏗鏘有力,內容自信豪放。當時中國正處於辛亥革命的前夜,長夜無邊,內憂外患日深,而新生的力量正在不斷地生長,國人思想空前活躍,愛國熱情空前高漲。《祖國歌》恰好適時地表達了時代精神,傳達了國人熱情,一經傳唱,隨即風行全國。

多年之後,李叔同的弟子豐子愷著文,回憶還不認識李叔同時傳唱《祖國歌》的情景:

這歌曲在滬學會的刊物上發表之後,立刻不脛而走,全中國各地的學校都采作教材。我的故鄉石門灣,是一個很偏僻的小鎮,我們的金先生也教我們唱這歌曲。我還記得:我們一大群小學生排隊在街上遊行,舉著龍旗,吹喇叭,敲銅鼓,大家挺起喉嚨唱這《祖國歌》和勸用國貨歌曲。

幾乎是一夜之間,李叔同便成了聞名全國的樂歌音樂家。人力之為歟?抑天降奇才歟?杜宇聲聲歸去好,天涯何處無芳草。

春來春去奈愁何,流光一霎催人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