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風華,藝林弄巧。李叔同在詩書畫印上的才情,漸漸播於滬上藝林。可是,內心裏,李叔同卻是一刻也沒有丟下博取功名的念想,一刻也沒有忘記為遙遠的天津“桐達李家”光耀門楣的責任。這沒有辦法。你的才情和識見,可以領先甚或超越時代,但你不可能脫離你所處的那個時代的文化語境;或積極進取,或隱逸遠遁,你都隻能在特定的文化語境裏趣避昂藏。李叔同所處的時代,新學的種子已經發芽,各類新式學校林立;但科舉仕進、功名立業依然是讀書人的正途,文藝不過是文人消閑遣興的末技而已。這一年,李叔同已經二十一歲了,家資的富贍,城南草堂的閑雅光景和滬上藝林的無盡喝彩,都不能排解他心中事業無成的憂鬱和空落。寫於此時的《李廬詩鍾自序》《二十自述詩序》,浸透了悲涼哀怨的情緒。
甚至,兒子李準的出生,讓他在得子的喜悅之外,又平添了光陰易逝、人生易老的傷感。少年心性,卻是一片蒼蒼老矣的暮境意緒,不免發而為《老少年曲》:
梧桐樹,西風黃葉飄,夕陽疏林杪。花事匆匆,零落憑誰吊。朱顏鏡裏凋,白發愁邊繞。一霎光陰,底是催人老。有千金,也難買韶華好。
李叔同努力尋求著進身之路。1901年7月,李叔同以成童備取生第三名被上海機器製造局附設的廣方言館錄取。一個月後,李叔同又以第十二名的成績考取南洋公學特班。
南洋公學,1897年由被譽為“中國實業之父”的盛宣懷創辦,設大學、中學和小學三部,期望為國家培養經世致用的人才。1901年,南洋公學增設能作古文辭的特班,以為經濟特科的預科班,並聘請著名教育家蔡元培為特班中文總教習。蔡元培恰似偉偉佳木,一時才俊,像邵力子、黃炎培、謝無量、胡仁源、殷祖同、洪允祥等,如鳳來儀,翔集於他的周圍。李叔同入此特班,自然受用不盡,獲益良多。
蔡元培力倡新學,注重學生綜合素質的培養,期望學生將來具有廣闊胸襟、世界眼光。每天晚上,蔡先生都要召集幾名學生去他的住室傾談,或和風細雨,或汪洋恣肆;教與學之間,春風化育,潤物無形,一顆顆智慧的種子悄悄地發芽了。就在這樣的談話之際,李叔同明白了為師之道,也奠定了他日後成為名師的基礎。
夫子循循然,善以誘人;弟子孜孜然,無敢逸豫。在蔡元培的鼓勵和引導下,李叔同的聰明才智得到了極大的釋放,獲得了大量的新知識,打下了英語基礎,學會了“和文漢讀”。不久,李叔同即翻譯了《法學門徑書》和《國際私法》兩本日文法學著作。1903年,這兩部著作由開明書店出版發行,為我國近代法律學最初介紹國際公權和私權的譯著。《國際私法》被當時廣有影響的《譯書彙編》收入《政法叢書》第六編,為推進民主維新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李叔同的心裏,依然有一麵科舉仕進的旗幡在固執地招搖。1902年秋,南洋公學求學的間隙,李叔同不停頓地奔波於浙江嘉興和河南開封之間,分別參加兩省的鄉試。結果,依然不獲。可以想見,李叔同心裏是怎樣地從熱望而跌入怨望和懊惱之中。這年十一月,校中發生退學風潮,李叔同和二百餘名同學一道,毅然放棄學業,隨蔡元培離開了南洋公學。
南洋公學退學後,李叔同應聘擔任聖約翰書院國文教習。李叔同在此教書時間不長,但認識了同為國文教習的尤惜陰。從此,兩人相識相知,在人生漫漫的旅途上,互為光明,互為暖熱。
蔡元培的藹藹風範和時代社會的承當之忱,總是在弟子們的心裏縈繞不去。1904年春,李叔同與南洋公學同學黃炎培、穆杼齋,聯合穆藕初、馬相伯等發起成立滬學會,提倡移風易俗的文明新風尚,開展民眾文化教育。同時,開辦義務小學,招收有誌的貧困子弟入學。
李叔同主持滬學會的事務,以極大的熱情操辦演講會、編演文明戲等,進行開啟民智的啟蒙教育。李叔同很早就酷愛戲劇藝術,在表演上下過一番功夫,又熟悉滬上流行的文明新戲,很快便親手編寫了一部《文野婚姻》劇本,供滬學會演出,宣傳婚姻自由。戲冊劇本已軼,李叔同意猶未盡的四則題詩卻保留了下來,其中兩則頗可賞味,值得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