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重瞳(2 / 3)

小周後來到汴梁便得了夜間多夢的病症。請太醫看過,太醫說是體虛,還不很適應汴梁的氣候。又問小周後多夢到些什麼。小周後說夢到水,滔天的水,看不到邊際,總是漫天而來,要把她給淹沒掉,而她卻總是站在水中央的一片孤島上,或者就是一葉小舟,她站在船頭,風浪很大,把河裏江裏的水霧刮起來又拋落,就象一場雨霧。太醫點點頭,又問還有什麼。小周後頓了頓,猶疑片刻,便說沒有了。太醫給她開了藥,臨走時又說了句,夫人命裏多水。小周後一愣,正想細問,太醫卻已走遠了。

其實小周後很清楚,汴梁的夢裏出現最多的究竟是什麼樣的事物。是姐姐,大周後娥皇。小周後總是夢見她。她穿著各色的衣服、以各式的姿態出現在小周後的夢裏,但她從不開口講話,隻有唯一的一次,就在夢將醒時,大周後忽然說話了,她說,妹妹,我的燒槽琵琶呢?這話一講完,小周後的夢就醒了,她驚得一身冷汗,翻身抱住枕邊的李煜。小周後哭著說,我夢見姐姐了,她問我燒槽琵琶如今在哪裏。李煜便默然,繼而又暗泣。那琵琶本是李煜父皇李 的寶物,因為讚歎娥皇的演奏,便賞賜給她,而大周後臨死時又將琵琶留給了李煜。然而失國之際,倉皇辭廟,那琵琶早已連同其它許多的寶物遺在了城內,並且隨同城池的陷落一並焚作灰燼,哪裏還有麗詞清音的影子!

兩人抱作一團。仿佛又看到那個多雨而綠的江南了。記得也有一次,正是大周後病重的時候,那夜,後宮的花開得正好,有點霧,而月亮又早早升起來了。李煜與小周後約著在畫堂的南畔相見,那畫堂的旁邊也有兩棵梧桐,葉大如蓋,遮出許多樹蔭來。小周後偎在李煜的身邊,說,我怕。

李煜就笑了,說你怕什麼,我是皇帝,所以你就什麼也不需要害怕。

小周後又說,今天我見到姐姐了,她睡在床上,她用手揭起帳幔的時候忽然看到了我,她顯出非常驚異的樣子,問我是什麼時候來的。

你怎麼說呢。

我說我已經來了有好幾日了。

小周後聽到李煜輕輕地有了一聲歎息。直到很久以後,小周後才真正明白了李煜的這聲歎息,與隱匿在這歎息之後的東西。這是一個有夢的男人。他一生下來,便有著隱痛。如果說,痛苦還有待於時光茜華的推移才會慢慢顯現,隱痛卻是早已根植體內,就象他那對重瞳的雙目。這個男人天生就知道命,懂得命,而皇帝是不能夠知道命、懂得命的。有那麼多次,春天來了,他讓人在宮殿四處梁棟、宮壁、階拱上密插各式的鮮花,他笑著對她說,這叫“錦洞天”。他的七月七的生日,必命宮女用紅白羅紗百餘卷做成月宮天河的形狀,有一次,生日夜宴過後,他醉了酒,他抱著她。他說你有沒有看到光。小周後有些詫異,問道,陛下說的是不是月光。李煜就搖頭,李煜說是天上的光,連月亮也被它照耀,星辰也向它膜拜。正說著,忽然就下起雨來了,雨點劈啪而下,把幾百丈的羅紗濺濕了,雨夾著風,風又把濕淋的羅紗吹起又落下,紗幔往下滴著水,有著一種人間的狼狽與尷尬。

小周後知道,李煜同樣深愛著姐姐娥皇。在她漸長人事、甚至於更在娥皇病故之後,小周後常常還會這樣想道:一個男人,同時深愛著兩個女人,這真實嗎?當然,他是個皇帝,是皇帝便能夠同時擁有許多女人的肉體。但一定還存在著肉體之外的東西。有時候,夜半睡來,有月色襲入窗欞,小周後看著身邊赤身而臥的李煜,不免會有些恍然。他顯得那樣真實與安詳,真實得幾乎讓人感到了一絲柔弱。若是月色更明一些,他或許便會被月光刺痛了雙眼,倦然醒來,然後輕輕地在她耳邊講上一些情話,他的手蒼白而柔韌,在她凝脂般的體膚上輕輕滑動,卻總令她顫動不已。這是一位君主的愛、一位有夢的、柔弱的、同時又愛著許多女人的君主的愛。他和她,在江南的故國、隨時都可能陷落敵手的故國中酣眠與歡愛,有時候她仿佛能夠看到時間在天空那裏走過去。它慢慢而行,不似閃電那般急馳,也無若驟雨那樣的迅疾,都以為那樣的時間是不會帶走什麼東西的,都以為茜華如水,不圓滿也便是不圓滿了,卻沒想到那點光原來也是要帶走的。那點光,不論是看到了的,還是未曾看到的。她記得有一次他哭了,他說他又聽到了城外的兵馬聲,他把頭枕在她的懷裏,他說這世間變化太快,他什麼實在的東西都抓不到。而她,則有些怯怯地安慰他,她說,你是皇帝嗬!

在晚上他們也曾談起過大周後娥皇。娥皇至死都不肯轉過身來,她麵壁而臥,不願再看一眼這世間至親卻又令她心碎的親人。有時候,他們會覺得娥皇就象一個冤死的鬼魂。她在晚上就輕輕地來了,坐在他們的床頭,幽幽地看著。她對他們說,外麵下雨了,雨打在梧桐葉上,你們聽。他們便側耳靜聽。確實有梧桐的聲音,幽怨,哀婉,雨聲淅瀝,打在梧桐葉上,打在他們三個人的心上。娥皇一坐便會是挺長的時間,他們三人便這樣坐著,總是會聽到一些哭聲。從城外麵傳來的,從宮牆內傳來的,或者就是從他們三個人的心裏發出來的。總是無法分清楚這些。但不管怎樣,這樣的時刻總是會讓小周後覺得心裏很幹淨,她奪了她親姐姐娥皇的愛,在娥皇垂危將死的時候,但就在他們三人平靜地在雨夜坐在一起的時候,卻仍然覺得有些東西還是那樣幹淨,雖然心痛,卻是幹淨而真實的。倒是另外有什麼東西,有時候他們就聽到了,聽到它來了,悄悄地站在他們身後,悄悄地站在所有人的身後,那才是他們真正懼怕的東西嗬!

他們無數次地想到過死。在小周後被太宗趙光義強留宮中數日回來的時候。她總是大哭,然後大罵。她說你為什麼不去死!她抓著李煜的衣服,就象一隻凶猛的母獸。

李煜不說話,隻是低沉著頭哭。

小周後又說,你還講什麼項王!

李煜仍然不說話,是的,他應該跳到井裏去,跳到河裏去,他應該用劍砍自己,用刀劈自己,他憑什麼還活著,一個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的男人,一個連自己的妃子都保護不了的曾經的皇帝,一個被欺侮了還一聲不吭的降了的君主!但他又覺得小周後的聲音仿佛很遙遠,他覺得一切的聲音仿佛都很遙遠,這遙遠讓痛苦變得遲鈍了,變得是用來咀嚼的,是麻木了的痛苦,是放在刀尖上血淋淋見出莖絡的痛苦,但死亡的暴烈卻還遠遠未來。這痛苦是既定了的淩遲,是與重瞳一起降臨的李煜們必須接受的方式。

你讓我去死吧!小周後見李煜沉默垂淚,又大叫了起來。你讓我去死,就象虞姬那樣!

李煜掩麵。李煜的眼淚從他重瞳的雙目裏慢慢落下,有著一種說不清緣由、讓人不忍目睹的悲哀。

我不是項王嗬!李煜死命地拉住小周後的手,哭著說。

兩人抱頭痛哭。總是暗夜,總是伸手不見的暗夜。小周後哭著哭著就說自己髒,要脫去衣服一遍遍地洗。李煜臉朝著牆,聽見嘩嘩的水聲,這水聲突然讓他想起七月七生日時劈啪而下的疾雨,那是江南故國的疾雨。小周後的羅衫淋濕了,顯得那樣美,他們在同樣濕淋的紅白羅紗下相擁。那時,他是她的王,她是他的妃──這樣想著,他恍然又墜入了夢中。他走過去,擁起正哭著正拚命洗淨自己的小周後。他抱著她,他能感覺到她的顫抖,她抖得就象一片風中的葉子。他抱著她,他對她說他愛著她,他說他怎麼能不愛著她呢。他講著講著就自己哭起來了。他說她是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愛著她的,她永遠都將不會知道這個。他輕聲低語,他說她是他相依為命的女人,他說她一點都不髒,她就象他自己,他們都一點不髒,他們生來就是不髒的,他們生來就要相愛。

他把她放到床上,月亮很美,他把自己也脫淨了,月光照在他們的身上,就在這時,他們如此清晰地看到了對方,他們忽然明白,可能他們也就隻能這樣活著,在他們的這樣的“活著”裏麵有著某種秘密。就象項王與虞姬的“死亡”裏麵同樣包含著某種秘密一樣。他們是天上派來的,肉體隻承擔某種義務。他們赤身相擁,當他把自己的身體放到她的裏麵去時,她又哭了。她一邊哭一邊在他的身體底下融化,她說她真的可以去為他死的,她說他總有一天將知道她會為他死的,她不是虞姬,她握在手裏的劍是時間,她說她慢慢地會把自己一刀刀地割下來,獻給他,獻給這個不是項王的男人,然後為他去死。

這樣的夜裏他們常常徹夜不眠。他們就象一切夜間的夢遊者一樣,從酣眠的床上起來,他們手牽著手。汴梁的夜裏什麼都睡了,就如同江南的夜。但惟獨他們是醒著的,他們是這世間醒著的一個秘密。這秘密有著自己的花、自己的葉,與非常堅硬的核──世人很難洞穿的核。在很多年以後,有作畫的藝人描繪春宮,畫了赤身的小周後。在宮裏,四肢被捆綁著。那是多麼柔美的身體嗬,有著光澤的色與銀白的暈,藝人描繪它的時候,該是怎樣心神搖曳,無法自持,又該是帶著怎樣的一種隱秘的心思嗬。他們猜測著,無數的世人都猜測著,小周後在宮中的數日究竟是怎樣渡過的,但總是沒有人知道。任何時間都存在著某個斷層,人們常常無法洞察秋毫,但一切同樣存在著千絲萬縷的因果。就如同他們手牽著手,在深夜走到西樓上去,他們是那樣安靜,就象灑向夜色中的月光一樣。他們就是月光。月光接納一切汙穢,但月光又是白色的,因為它本身就是潔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