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聽到院門輕啟了。好象是風。但守門老兵的咳嗽聲卻是分明的,老兵今天穿著玄色衣服,有幾次,見李煜來到門口張望,身子便向後略縮進去些,想說句什麼,但終於還是沒說。天涼了。李煜腳下踩過幾片梧桐樹葉,葉片失了水,發出些脆聲。
是的,天涼了。老兵望了望李煜,臉上有些尷尬。
都知道小周後還沒有回來。小周後跟著命妃入宮,已經三日了。這三日裏,汴梁下了雨。李煜在五更時分突然夢醒,聽到雨聲激越,便詫異自己究竟是被雨聲驚醒,還是秋寒漸濃的緣故。沒想到汴梁也會下這樣的雨。夜鳥是早已沒有聲音了,秋蟬也停止了鳴唱。汴梁的夜更似有著濃黑的山影,它們鋪天蓋地,洶湧而來,讓人無法安眠。
但現在院門真的是被人啟動了。一定還有人望門下馬,繼而馬蹄聲的的遠去。李煜感到了慌亂。是小周後回來了,李煜已經聽到那頂小轎的聲音了。它順著小院的小徑向前移動著,樹葉沙沙有聲。而月亮也已經升起來了,清潔的一彎。有些白,也有些發青。這白而發青的月色撒在院子裏,把樹照得很清明,把草也照得很清明,甚至於院角磚瓦上的三兩隻小蟲,若是湊近了去看,那斑紋、花色竟然也是清晰明了的。在瞬間裏,這讓李煜感到了恍然。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寫的一份表章。那是宋兵攻金陵城晝夜不息的時候,他請求宋兵暫緩進攻的表章。李煜記得在表章的接近結尾處有這樣一句話:下臣還聽說,鳥獸是卑賤的動物,它依順於人,人尚且還可憐它;君臣是天下大義的體現,臣竭盡忠心,君主能不加憐憫嗎?想到這裏,李煜不由長歎一聲。微物。是的,他對那個做夢也想著要統一中國的趙匡胤說,鳥獸,微物也。趙匡胤一定微微一笑。然後就象掐一隻小蟲子一樣地把李煜掐在了手裏,把南唐掐在了手裏。他對李煜說,你隻有前半句說對了:鳥獸,微物也。作為君主,知道這前半句便足夠了。懂得太多,便做不成好君主。趙匡胤說這話的時候一定很得意。他笑了。在他眼裏,李煜簡直就象孩子一樣可笑,鳥獸,微物也。他竟然對著能夠主宰他命運、視他如鳥獸的趙匡胤說什麼,鳥獸,微物也!這怎能不令趙匡胤哈哈大笑,得意非凡呢。
這個南唐的小皇帝,雖然晚上也常常做夢,卻盡是什麼雨嗬,花嗬,鳥嗬,女人嗬。他怎麼唯獨沒有看到江山社稷呢?宋太祖趙匡胤在明德樓上看著白衣紗帽的李煜在樓下請罪,並封他為違命侯時,腦子裏曾經突然閃過這樣一個念頭。
李煜與小周後初到汴梁時,正是初春。晚上睡覺,小周後怕黑,李煜便終夜點起銀燭。燭影閃爍時,西窗外仿佛總有人影崇崇,開始時李煜說是竹影,小周後搖頭,小周後說那是守夜的老兵,太祖趙匡胤派在那裏的,已經來了有好些天了。李煜聽了便有些默然。兩人相擁而臥,香羅帶未解,好象總覺得又要冒雨頂風趕往哪裏去了,就象那天,北上降宋的船已經行至中流,李煜與小周後站在船頭。石城已在往後退去。小周後記得那天雨下得很大,舉家三四百人是淋著刺骨寒冷的冬雨上船啟航的。一片哭聲。而石城便在哭聲裏漸漸遠了,船向前走著,漸行漸遠。就在船快要行至江心的時候,突然發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在碼頭邊的人群裏,小周後恍然看到了姐姐──大周後娥皇。她分明就站在那裏,一身素衣。娥皇側著臉,就象她臨死時的姿態,她至死都不願意再看一眼背叛了她、與她的丈夫偷情歡愛的親妹妹。小周後嚇了一跳。就在小周後與李煜來到汴梁以後,在那些終夜點起銀燭的夜晚,小周後仍然還是不斷會被一些惡夢所驚擾。她總是夢見兩種東西,姐姐娥皇,或者就是滔天的水,沒有邊際的水。然後她便抱著身邊的李煜哭。李煜也哭。李煜從來不問小周後痛哭的原因,他隻是抱著她,失聲痛哭。有時候他們就這樣亮著銀燭睡上半夜,然後再擁摟著哭上半夜。春寒料峭,窗外的小院裏有星星點點的聲響,有一次,燭光被一陣風吹滅了,兩人一同起來,又把銀燭點上。那溫和的桔色火焰再次燃起時,小周後看著近前的李煜,忽然輕聲叫了起來。
你是雙瞳子嗬。小周後說。
李煜便點頭,說你才看到嗎,都說我年少時便有奇表,廣額、豐頰、駢齒是大家都知道的,都容易看到的,卻很少有人注意到我有一目重瞳。隻有大哥弘冀注意到了,他對宮中近侍說過,奇表難免有奇事。他怕我搶在前麵做皇帝。他怕得要命。他對有可能影響他做皇帝的人恨之入骨,他恨我,也恨他的叔父。可惜,在毒死叔父幾個月後他便暴崩了。
小周後在燭光下看著李煜一隻眼睛的雙瞳。它顯得那樣奇異,就象一種動物的精靈,這精靈睡著了,棲息在那裏。小周後就問,這雙瞳視物,與常人會有不同嗎?
李煜搖搖頭,李煜說,我生來便是如此,所以不知道常人眼裏看到的事物會是怎樣。我看到的從來都是雙瞳裏麵的東西。從來如此。
小周後頷首不語,若有所思。
其實還曾經有過一個人。也是雙瞳子的。李煜披了件長衣,說道。
小周後便問那人是誰。
是項羽。
別姬的那個項羽嗎?
李煜又點頭。接下來的,便是兩人曾經持續很久的感慨與議論。他們從項王與虞姬漸漸地談開去。李煜問,如果你是虞姬,你會為我而死嗎?在漢軍已經重圍垓下的時候,夜已來。我和你坐在帳中,聽到四麵都是楚歌。那樣一種淒婉的聲音,再也分不清究竟有多少人在唱著這楚歌。他們唱胡不歸,他們唱幽幽心事,就象死者的魂靈。項王夜起了,項王對虞姬說,虞兮虞兮奈若何!說著說著,眼淚順著重瞳的雙目慢慢落下。那樣的一位英雄嗬!周圍的人也都哭了,沒有人忍心抬頭去看項王,那位流淚的項王。他的眼淚順著重瞳的雙目流下,他對虞姬說道,虞嗬虞嗬,我又應該怎樣來安排你呢?如果在這個時候,如果你是虞姬,你會為我而死嗎?
小周後沒有回答李煜的問話。她知道他已經入了心魔。隻有她才真正地知道他究竟想要說些什麼。在這個男子的一生中,有過一次為家國社稷獻出生命的大好時機。圍城將破之時,李煜曾在宮內積薪數文,發誓如果城破社稷失守,就攜妻兒和李氏血親赴火就義。但是他沒有,金陵已陷時的李煜,是肉袒跪降的李煜,他並沒有去死,隻是在登船北上回望金陵時,他哭了,站在他身邊的小周後看到眼淚順著他重瞳的雙目慢慢落下。他背轉身去。故國正沉浸在一片煙雨之中。
他在想什麼?他為什麼沒有去死?就象項王那樣?金陵將陷的時候,李煜也曾讓近臣帶了降款去拜見宋將。近臣掩麵而歸,哭訴國主,說自古以來沒有不亡的家國,即便降也是無法苟全的嗬!與其受辱,國君嗬,還不如背水一戰,死亦無憾嗬!李煜拉了他的手,無限的悲傷。李煜搖著頭,李煜說不行,你去吧,帶著降款去吧。近臣再次哭訴,李煜仍然不從,拉著近臣的手,悲泣幾乎失聲。那時候,城外宋軍的旌旗早已彌遍四野,有一些來自異域的聲音。而江南的國主李煜正在將陷的宮裏拉了近臣的手,李煜說,你可曾聽到舊宮教坊的聲音了嗎。
近臣有些詫異,近臣說沒有,城外有兵劍的凜厲與馬群的嘶鳴。
李煜說難道你沒有聽到教坊正奏響的離別歌嗎?
近臣抬頭仰望國主,李煜滿麵是淚。而麵色卻又極為安詳。眼淚在他顯得如此平和地接受了苦痛的臉上緩緩淌下,有一種幾乎令人無法承受的心酸。又有誰能夠真正懂得這位就要亡國的君主。不是都覺得他是那樣奴顏卑膝嗎!可以降,也想過死,在內心深處卻又如此強烈地排斥著針鋒相對的爭鬥。他厭惡這些。人病足弱,死者相枕,在於敵,他厭惡,在於自己的兵士,除卻憐憫與寬愛,他亦不喜那種血流成河、屍首遍野的慘烈的場麵。他不能聽到死,他所能接受的充其量隻是溫婉甚或失落的悲痛,一切,就象他的重瞳子一樣,他一來到塵世便是如此,再也無從更改。
所以說,在汴梁的深夜,李煜問,如果你是虞姬,你會為我而死嗎?每當李煜這樣問小周後時,小周後總會有種肝腸寸斷的感受。她知道,他對並未殉國而亡的往事一直耿耿於懷。他知道自己是沒有那樣果敢的勇氣的。因為沒有壯烈,所以更要想象壯烈。每當這時,小周後總是頷首不語,而李煜也不深問,窗外有沙沙的樹聲,李煜便說,那是西樓那邊的梧桐。小周後側耳又聽,風停了陣,樹聲仿佛也停了。小周後記得那是兩棵很大的梧桐,葉大如蓋,在有雨的春夜,雨點打在寬大的梧桐葉上,會發出一種清越的類似於歌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