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重瞳(3 / 3)

如果在這樣的夜晚,如果站在西樓之上,便能夠非常清楚地看到下麵的小院。梧桐長得正密,灑下斑斑樹影。四周充滿了蟲聲,無邊無際的蟲聲。李煜倚在欄杆上,仿佛看到院門又開了,是舊臣徐鉉,他在那個春天的下午帶著太宗趙光義的旨意騎馬而來。

他對守門的老兵說:“願見太尉。”

老兵回答:“有旨不得見人。”

徐鉉又說:“奉旨來見。”

老兵這才進門去通報,過了好久,老兵從裏麵拿出兩把舊椅子,相對擺好。被徐鉉在院子裏看見,連忙又說:“隻要一把椅子就夠了。”

又過了很久,李煜戴著紗帽穿了道袍出來。徐鉉伏在地上跪拜,李煜立即上前兩步,走下台階握住他的手。徐鉉仍要行禮,李煜說,“今天哪有這禮!”說著這話,李煜便握住徐鉉的手大哭起來。徐鉉也悄悄地抹淚。又過了一會兒,李煜指著椅子讓徐鉉坐,徐鉉不肯,李煜再讓,徐鉉這才把椅子拉得偏一點,坐了下來。

院子裏靜謐無聲。兩人都不說話。然而,就在突然之間,李煜長歎一聲,說:“當時錯殺了潘佑、李平,懊悔不及嗬!”

徐鉉走後,李煜就一直躺在床上。小周後以為他睡了,走過去替他蓋上薄被。誰知他突然伸出手來,抓住了她,並且把自己的頭枕到她的胸口去。她撫摸著他,他便把臉轉了過來,轉向她。

叫我吧。叫我項王!他搖晃著她的手,大聲地叫道。

是的,是的,你就是我的王,你就是我的項王。她被他嚇壞了,怯生生地抱著他,有點不知所措的樣子。

我的虞嗬!他拚命地拉著她的手,把她扯疼了。

是的是的,我就是你的虞,你的虞嗬!她應和著他,把自己的臉湊到他的臉上去,讓他的眼淚和上她的,然後一同流下來。

他問她是否還記得項王在垓下唱的那隻歌。她說記得,他便讓她唱,她唱著,他來和。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我是一個柔弱的男子嗎?我是一個柔弱的象蟲子一樣的男子嗎?

他好象馬上就要垮下來的樣子,說話的聲音顯得很輕,輕得就象幾縷遊絲一樣。

有時候我做夢。他說。我夢見自己騎著駿馬來到了烏江。烏江是那樣的廣闊,到處都是葦草,到處都是水域,一隻船也沒有,卻也看不到追擊的敵軍。天上有好多黑鳥在飛,就象烏雲一樣。我不知道該向哪裏去。虞嗬!我天生就是孤零零一個人來到這世界上的,所以你才是我的虞嗬!我的眼裏看不到江東,看不到漫山遍野的敵軍,我的眼裏隻看到天一樣廣闊的烏江了。“天之亡我”,我卻又聽到了一些其它的聲音,它們也是從天上來的呀,讓我不忍割舍,讓我無法隨著烏江滾滾而去的那種聲音──

那是什麼?小周後的聲音就象一個夢一樣。

是草,草的聲音,蟲子,無數的蟲子。鋪天蓋地。還有簾外的雨聲,梧桐樹葉一到深夜便會發出的那種細小的象歌唱一樣的鳴叫。還有你。無論你在哪裏,我都能聽到你的聲音。

我?

是的。你。你就象我另外的那隻雙瞳,你就棲息在那裏,我知道你什麼時候睡著了,你睡著的時候我還醒著,你睡著的時候就象一位純潔的天使──

我不是天使,我也不是虞姬,我隻是你永遠的臣妾,我隻是注定了今生今世要和你在一起。小周後忽然沉吟了起來,她把一隻手放在李煜的腦後,看著他。你知道我是多麼喜歡你的雙瞳嗬!

可我隻是一個苟且偷生的王嗬!

她溫柔地搖頭,她隻是搖頭,而不說話。她拉著他的手,她拉著他走出了屋子。西樓已經籠在了一片月影裏,它是那樣安靜,那樣簡單,他們手拉著手登上了安靜而簡單的西樓。他們誰也沒有說話,誰也不再說話了。月亮象鉤子一樣,把一切的繁華、美、愛欲、痛苦照成了一個靜止,一個宇宙的靜止。這天上的月亮就是江南的那輪月亮嗬,它什麼時候也跟著來了呢,跟著他們,千裏迢迢,萬裏迢迢。這樣想著,他們心裏忽然產生了一種感動,一種豁然的悟與釋然的痛,正是一個星光燦爛的夜晚,滿天的星星,在重瞳的他的眼裏,在明澈的她的目中,有一些星劃過去了,也有一些掉下來,更多的則燦然在天空中,他們欣然快慰地相依相擁著,在這一刻,他隻是她的男人,她也隻是他的女人,他們忘記了故國,家園,戰事與仇恨,在這一刻,他們與世界遠了,與天上的神近了,那是多麼寬容多麼博大的天上的神嗬!

那一定也是一位雙瞳的神。

她湊在他的耳邊,輕聲說道。她的話講得那樣輕,輕得隻能是講給相擁的兩個人聽的,輕得令這世上一切的局外人都感到那仿佛隻是一陣風,一場午後的雨,是很快便要刮過天際,很快便要淋濕草、淋濕土地,淋濕在草上在土地上來往的人群的。然後它便沒有了。就象它突然的來一樣,它就那樣突然地消失了。不知道它什麼時候還會來,或許它也就永遠不來了,它與一切自然萬物一起,回複到天上去,留下的是向往著它,看到過它或者從未看到過它的地上的人們。

在後來小周後悲傷的夢裏,她時常會回想起那個七月七日的晚上,汴梁的七月七日。有時她忽然會覺得一切仿佛早有預兆,至少在於李煜,對這場暴烈慘忍的死亡,他其實早就有著某種預感。他甚至仿佛正在期盼著它。他知道它早晚會來,是為了來償補他的一切的。他知道,它來了,這一生他才圓滿。他知道這一些。他隻是領會於心,默然不語罷了。她能記得他那天的快樂與悲哀,她都能記得,她突然感到他那天的快樂與悲哀都是到了極致的。她看著他,心裏隱隱地感到了不安。

她走上前去勸他。她對他說,讓歌妓們把樂聲奏得低一些,不要再唱那首“小樓昨夜又東風”了,她指了指外麵,臉上有點擔憂。

他忽然笑了。仍然還是那樣憐憫柔弱地笑了。整個晚上,他就一直保持著這種憐憫柔弱的微笑,直到太宗遣來的宮人從外麵進來,他仍然還是那樣笑著。他迎上去,仿佛知道他們會來,而他,則正是在此地迎候他們似的。他仿佛知道,他們,和他們身後的太宗將會成全他,成全他,以一種暴烈的超越他天性的方式,他仿佛知道,有某個時機來到了,他久久等待著的,並且必須得以外界賦予他的。

他從他們手裏接過了那碗牽機藥,回頭看她。他看到她在哭,兩個宮女抓住了她,她在哭。她覺得他會受苦,所以她哭了。

喝藥的時間延續得很長,因為藥確實很苦,他甚至還皺了皺眉。然而幻覺很快就來了,他忽然覺得自己就象草一樣地生長了起來,他忽然取得了一種生長飛翔的能力。他感到自己的四肢漸漸伸展開來,就象經受雨露之後的草木,他在生長,他突然就這樣生長了嗬,這生長伴隨著扭曲與舞動,在這樣的幻覺中,他終於成了英勇的項王。他夢寐了那麼久的,而所有曾經的曲辱與痛苦,都將隨著這夢寐的到來而成為了虛無。他就這樣扭曲著,舞動著,他聽到自己對身邊的小周後說,我成了項王了,你看到了嗎,我是項王了嗬!

小周後的夢總是到這裏便嘎然終止,因為聽李煜在極度的全身拳曲頭足相就的痛苦中說出這句話後,她便暈厥了過去。她覺得自己已經死了。早於李煜的死了。所以說,雖然小周後真正悲絕而死是在李煜之死的不久以後,就象他們所預言的那樣,他,以一種英勇的項王的慘烈離開了人世,而她,則是看似平和的,憑借著時光的劍,把自己的心割下來,把自己的血剜出來,就象一棵失水的草那樣。因此,當這一切最終歸於終了之時,他們實際上全都完成了自己由來已久的意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