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見過我的外公。他死的時候我四歲。在這以前, 或許確實有過很多次的見麵,作為一個嬰兒與老人的見麵, 但我已經全然沒有了這方麵的記憶。我不知道一個人準確的回憶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從什麼時候起,混沌初開,雲開霧霽。但我肯定不具有鐵皮鼓裏那個奧斯卡·馬策拉特的非凡能力與智慧,不管願不願意,我長大成人,在這事物的運轉過程之中,沒有任何的奇跡發生,我是在完全長大並且基本符合了這社會給予人的某種規範, 或者說某種準則之後──即成為一個具有知識、脫離無知與野蠻的文明人之後,才知道在一個奇妙的夢幻世界裏,還有著一個長不大的, 而且是自願放棄長大的孩子:奧斯卡·馬策拉特的。但在我具有這種感知的時候,卻早已遠離了孩童的世界,想象、蝴蝶、花仙子,這些單純透明象玻璃一樣的語言,是它們自願的無可選擇的放棄了我,我已經長大成人,想象則成了一個大膽的夢幻。
我突然的想起了我的外公。並且這種念頭一旦產生,便一發不收, 占據了我很大的個人空間,這就象一場熱病,一次狂亂的戀愛, 完全有著某種無可理喻的意誌存在其中。這種情況讓我很長時間不得其解。在我上輩的再上一輩中,外公是我最不熟悉的一個,他幾乎與我現在的生活,與我家人的生活毫不相幹,在我們懷念已逝的親人,在那些憂傷而懷舊的清明季節裏,他也顯得如此遙遠,不為人提起。在我母親的家族裏,存在著一個非常奇特的現象, 他們就象天上的星星,彼此沒有關聯,沒有呼應,淡漠而又冷峻,不象我的爺爺奶奶家, 那些姑姑,大叔叔,二叔叔,小叔叔,雖然性格各異, 卻在社會的戰場上各自出擊,經常打出精彩紛呈的仗來。
據母親回憶說,外公死的時候,正是冬至。天氣很冷,很多年前的冬天確實要比現在冷上許多,我記得小時候放學回家,雙手常常是凍僵的, 鑰匙捏在手裏都無法自如的運用。屋簷上掛滿了冰淩,給太陽曬融的那部分, 滴滴答答的落下來,那水滴是髒的,滲著泥土的氣息。
我對那一次的舉家遠行完全沒有記憶。情節或許應該是這樣的,母親接到那個外公病亡的電報時,正在家裏燒菜, 那時雖然菜價比現在要便宜幾倍甚至幾十倍,但工資也是微薄的,因為是冬至,母親提早回了家,她可能還買了一隻雞。吃雞在那時常常是最典型的過節的象征,母親殺那隻雞費了很大的功夫,但終於一切準備就緒,煤球爐上飄來雞肉的陣陣香味,鄰家的開門聲, 自行車扛上樓時不小心碰到車鈴而傳來的瞬間的鈴聲。因為普遍一致的收入水平,七十年代初期很少有過節時舉家上館子的事,那時的節日,溫馨而又簡樸,那時的夜色,也沒有怪誕喧嘩的氣息,普遍的貧困帶來了一種和平安寧的空氣,人們習慣於關上房門輕聲的講話,對政局不發表太多的見解, 人人臉上掛著謙虛與略帶漠然的表情,人們好象都要比現在多關心一點別人的隱私,當然,那時的人也恰恰沒有太多的隱私可言。母親的加急電報成了冬至夜的一大新聞,我們住在三樓,郵遞員的喊叫傳遍了整個大院, 在每一扇窗戶後麵一定都有幾隻耳朵,幾隻眼睛在側耳諦聽、偷偷窺望,窗簾很厚,拉得密密層層,隻有郵遞員的聲音到處回蕩。
母親一定沒有悲痛欲絕的大聲痛哭。不象外婆死的時候, 那時我已經讀小學,性格內向而又孤僻。外婆死的時候母親痛不欲生,整個脫了一層皮, 並且這樣的心境整整持續了一到兩年的時間。母親接到電報的第二天早上, 我們全家去了火車站,登上了開往外公老家的列車。 母親是在與父親結婚以後才來到這個城市的,作為一個異鄉人,她的心態微妙而又複雜, 這種心態常常導致患得患失的結果,工作調動的不順,人際關係的複雜,種種因素,令她憂心衝衝。對於外公的死,母親的反應必定是震驚而又漠然,談起外公,母親至今帶有某種隱隱的憂憤,就如同外婆晚年的照片, 沒有一般老年婦女的那種慈和諧調,她臉上的表情是不協調的,眉頭緊蹙,淡漠而嚴峻。 我想這一定與外公有關。女人的一生都會受到某個男人無可分割的影響, 無論是主觀上或是潛意識的,象外婆那樣的舊式婦女與母親這種善良的女人,更是難以脫俗。 她們固執的認為男人自私而又無情,自然, 外公對於她們這一觀念的形成具有某種無可推卸的責任,他以一個浪蕩子的形象出現在一群古老守舊的女人之中, 他成為她們的希望,繼而失望,最後為她們所咬牙切齒。
車站雜亂無章,我們登上了火車。車站的雜亂無章中,因為景物的單調與人們衣著的基本統一,又顯出了一種奇特的秩序來。這種秩序令人產生前途渺茫的心態。父親和母親在路上都沒有講話,他們沉默無語,各自想著心事。在我小的時候,我是一個沉默的孩子,大人們經常誤認為我對周圍的事物漠不關心,或者是缺少自己的看法,但實際上,很多感想我爛熟於心,有時是羞於表現,還有時一種莫名的孤獨感襲卷全身,我想自己應該算是個早熟的孩子。那次的奔喪沒有給我留下任何的記憶,我才四歲,不可能對周圍事物有選擇的加以整理歸納,並把它們珍藏在頭腦之中。奔喪的過程,與過程中的形象完全來自於母親零星的話語,並且這話語稍瞬即逝,仿佛思考過多就會勾起更為慘痛的回憶似的。母親不願意過多的談論外公, 那會讓她產生一種身世滄桑之感,過去種種頓時湧上心頭,母親基本上是個傳統意義上的良善女人,隻有在與父親的婚姻上,她表現出驚人的勇氣與決斷,毅然奔赴他鄉,我經常翻看母親年輕時的黑白照片,秀氣純淨, 還帶有一種屬於上海外灘萬國建築的典雅氣息。我總以為,在外公的那些子女中,母親無疑是最美麗的一個,但家道的敗落與時事的動蕩,讓母親的一生總是處在勞累奔波之中,她沒有過上真正的好日子。母親對於外公的怨憤或許也有著這樣的因素,有個朋友對我說過,你母親如果能有一個全然無憂、尊貴超然的環境,她的美與高貴,要再上十倍。一個精致的靈魂與軀殼,被某種看不見的事物長年磨瀝,無可避免的會顯出些許粗糙與暴烈來,母親或許覺察到了這點,但她得出的結論是,這一切僅僅是因為家道敗落,因為背井離鄉,因為那個浪蕩自私的外公。
我出生以後隨了母親離開上海,來到我們現在居住的城市。 後來每次重回上海,我多數就住在大姨媽家。我的頭腦裏常常會出現這樣的形象, 那就是大姨媽家門前的幾級石階。那是一座老式的公寓房子, 很容易令人回憶起舊上海的那種。無論是出租車還是雙層大巴,都能夠直接停靠在它的門前。所以, 我一下車,稍走幾步,就進入了公寓的大院。而在大院與街市之間, 有個高出地麵的平台,奇怪的是,那走上平台的幾級石階總是如此清晰的出現在我的麵前,仿佛,我的每次上海之行都以觸摸它作為真正的開始。我對它熟視無睹, 既厭倦又確實存在無法擺脫的依賴。一切都具有某種程式。 無論是作為最為熟悉或者最為陌生的過程,程式是一個人無法逃避的命運。終於,有一天, 我自己解釋了形象出現的原因,那高出地麵的平台讓我想起了島嶼。我總是乘了車, 車子就停靠在公寓的對麵,我站在斑馬線上,等車流走過,就穿越馬路, 然後走上那些平台……
沒有辦法,我發現自己對於某種故事的陳述, 常常必須在某種時刻遠離那故事的情節,情節在我的頭腦裏是枯燥無味的,即使有人告訴我,一個人死了,或是一個人愛上了人們中的另一個。其實情節往往無關緊要。 我感興趣的倒是其中的一些氣息。比如說那個平台,現在我又清晰準確的看到了它。 我已經說過,它讓我想起了島嶼。自從我與母親離開上海後, 我就與這個城市失去了任何的關聯。它不過隻是我的出生地。出生地這個概念是單薄的, 其實我將永遠作為一個異鄉人,走入這個城市,然後尋找某個棲息之地, 再小心翼翼的步入這城市的邊緣。好了,現在我將用一種直接卻仍舊虛幻的語言, 來陳述縈繞在我頭腦裏的這個形象:那平台,那由平台代表著的大姨媽家, 成了城中之島,而城市的本身,則演變為海。我的外公在半個多世紀以前離開故鄉, 投奔了這個城市。那次投奔不同於現在流行的移民,在於外公, 投奔完全取決於他的喜惡,幾乎類似於某種興之所致。但投奔的結果卻無可更改, 家族的繁衍生息改變了地域,而外公則一輩子再沒有離開過這個城市,直到他死。我猜想, 外公其實也並沒有真正進入到這城市的核心中去,他一輩子隻是一隻侯鳥,或者說,他永遠隻存在一種島嶼的性格,漂泊無定。
我在突然想陳述外公的故事時,曾經詢問過兩個人。一個是母親, 另一個就是大姨媽,外公的長女。我希望她們能夠給我提供某些情節, 那些情節來源於她們的記憶,遙遠而綿長,它們將符合我一貫的敘事風格, 並且補充和豐滿這故事的本身。但我終於發現這種希望很難實現。大姨媽坐在公寓的大沙發上,外公?她似乎對於我的提問大吃一驚,似乎我說的不是她親生的父親, 而是整個世界的局外人。外公?她再次瞪大了眼睛,看著我,眼神迷惑不解, 充滿了疑慮。你要寫外公?她再次提問。
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忘記了整個事件的全過程, 隻是她的回避與厭惡感真正吸引了我。我發現人們在對於往事的回憶之中,充滿了某種不確定性, 比如說,我向大姨媽提出要到以前的老房子,外公外婆曾經住過, 後來大姨媽一家又住過很久的老房子去看看。大姨媽那時正在穿外套, 我們準備出門去淮海路或是南京路,我提出去老房子的要求後,大姨媽又愣了一下,她想了想, 猶豫不決的,說,有什麼好看的,就是一座普通公房,有什麼好看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我從包裏拿出一支唇膏,你塗一點,我對大姨媽說, 臉色會很好看的。大姨媽就對著鏡子塗了起來,這微妙精細的生活情節顯然讓她一下子快活了來,她再沒提老房子的事情,而在我的記憶裏,那老房子卻是那樣的生動, 四周是銅色的圍杆,還有樹,出奇的綠。那時馬路上沒有什麼人, 大家也沒什麼錢,生活象樹一樣的清潔。我與父母來到上海, 總是遠遠的看見大表哥從圍欄那兒走出來,大表哥很漂亮,長著一頭卷發。
那天我們在去淮海路的途中,大姨媽忽然在車上叫了起來:快看快看, 老房子,那裏,看到了嗎?我朝窗外看去,一排房子飛速的向後退去, 灰色的外觀,方的形狀,沒有圍欄,也沒有樹。這些形象,我無法對它們加以選擇, 它們各自占領了我記憶的一些空間。不存在失望,也沒有任何確定可言。
我終於放棄了尋找情節的努力。這一方麵來自於無可奈何的事實, 另一方麵,我發現情節與回憶一樣,其實也是不確定的。 它在陳述或者證明了事物某個方麵的同時,往往甚至是必定回避了它的另一麵, 對於情節的陳述最終將成為永久的遺憾。在某一天的瞬間裏, 我忽然想清楚了一個道理:當小說開始的時候,其實也正是謊言的悄然登場。沒有人能夠回避謊言。 即使我尋求到事情真正的緣委,麵對那些活著的親人,我將仍然隻能徘徊在事實的周圍, 而無法直接破筆其中的底細。所以我將用謊言來開始我的故事, 我將用撒謊的方式來說出某種真理。
我沒有見過我的外公。在我擁有記憶之前, 他就從我的生活裏悄然消失,毫無蹤影。我隻在母親的舊相冊裏看到過一個模糊的背影,這是你外公。母親說。那張照片裏外婆麵向鏡頭,旁邊站著大姨媽、二姨媽、四舅和我母親。照片不知道為什麼會拍成現在這種樣子,外公側身向後,是他偶然而突變的動作?還是攝影師故意的安排?那是四十年代的上海,風雲突變的前夕,那時外公早已離開老家,他離開老家以後就幾乎再沒回去,唯一的兩次例外,一次是為了逃難,另一次則是迎娶他的第三房老婆。外公認識外婆的時候,她在上海開著一個典當行,生意興旺而又穩定。1936年的上海,充滿了優雅、綺麗和懶散,女人穿著開衩很高的旗袍,坐在黃包車上, 線條優美的小腿裹在半透明的絲襪裏麵,鞋跟很細,曲線充滿了曖昧。到處是昏黃的色調,灰白的鴿子落在外灘上。街上走著神秘的女子,慵懶的卷發垂落於肩,行人稀少,街與街、樓與樓之間隔著雕花的泛著銅色的欄杆。那是盛行著爵士樂的時代, 在古典與憂傷中充滿了色情,但那色情也是美的,要供回味的, 是女人的旗袍被風撩到高處的那種色情,是迷醉死人的那種靡爛,是不負責任也沒有責任可負的大豔情。那種時代專供男女製造故事, 專供一個懶惰的社會在醉眼惺鬆的眼風中抓住一夜的快樂。外公帶著行李一腳跨上碼頭的那一刻, 就感受到了空氣中的那種氣息。他深吸了一口氣。外公遇到外婆的時候,他在老家已經有了一房太太,並且是三個孩子的父親,那一年,他40歲,比外婆整整大了15歲。 他們相遇在一個我非常喜歡的年代,但我不能肯定,他們的結合是否具有那個時代的浪漫與豔情,隻是據母親說,外婆在她的晚年,經常在兒女麵前嘮嘮叨叨的講這樣的話:要不是你們那個敗家精的父親,我的錢你們幾輩子都花不完。
外公到上海是來做生意的。外公的老家山青水秀,並且盛產一種竹器。 他是家族中最小的幼子。那是一個後來被劃分為地主一類的家族, 在當地具有相當高的聲名,外公的童年與少年時代,富足而又優裕,他的一些高雅的、後來在窮困潦倒之時則成為窮酸的起居習慣,很可能就是在那個階段形成的。沒有任何的證據可以說明他在年輕時受過滄桑,但我總是隱隱覺得,早在他踏入上海灘之前,就發生過一些事情。後來我長大以後去過外公的老家,我最小的一個姨媽仍舊住在那裏,她的智力有點問題,傻兮兮的,她的丈夫經常要打罵她,他拿了一根棍子之類的東西,她就滿屋子的逃,嘴裏發出嚇人的尖叫。從這個傻姨媽家裏的窗戶那兒可以看見外麵的大山,我是在夏天去那裏的, 每天很早我就到山上去散步,因為太陽一出來,滿山就象個蒸籠一樣,樹葉也在向外冒著熱氣。
沒有人能夠說清楚為什麼外公要背井離鄉,來到上海。外公是他們家鄉中最早一個出門闖蕩的年輕人,在他之後,好多人帶著家鄉製造竹器的絕技出來了,在外鄉,更多的是在上海駐留並且發展著他們的產業,他們中間, 好多人憑借著這門竹器買賣立住了腳,發了財,成了大資本家, 而外公的生意則永遠是這麼大,漸漸的開始走下坡路,他在做生意上永遠是個敗家,不精明, 沒有手段,喜愛為所欲為,這些生意場上的大忌在他身上樣樣具備。 我常常在想,其實外公來到上海,可能隻是被那種氣息所吸引,遠遠的在那些山青水秀之間,他就聞到了它們,他天生的與它們息息相通,縱然相隔了千山萬水, 他也會趕來與之相聚。生意隻是一個借口,它是與外公最格格不入的一個詞。 一踏入上海灘的碼頭,外公就知道,他這一輩子將永不會再離開這個城市, 事實也確實如此,幾十年後,社會製度變了,上海變了,一切都成為滄海桑田, 外公卻仍然住在這城市的某個破舊角落裏,又老又窮,直至死去。
外公遇見外婆的時候,他在生意上已經慘敗過幾次。 不管外公是否意識到他來上海的潛意識般的動機,他終究是在做生意,終究希望能夠發一點財。 生意上的失敗使他心灰意懶,其實外公在遇上外婆以前, 就開始頻頻的光顧一些比較高檔的妓院,在女人方麵,他要求甚高,並且具有自己獨特的品味。 外婆在與外公生兒育女之後,終於發現了他的豔遇,外婆大為震驚, 後來兒女們的種種異樣把這種震驚推向了極致。我已經說過, 我最小的一個姨媽是個弱智患者,二姨媽患有先天性的眼部肌肉癱瘓,我母親從小體弱, 唯一的男孩四舅則脾性怪異,具有某種極端的性格,這性格最終把他推向了毀滅。這就是說, 從大姨媽之後,外婆所生的子女在遺傳基因上都出了點問題, 根子來自於外公,他得了梅毒──他那些風流韻事、男歡女愛的後遺症。在晚年,外公與外婆長期分居,在我們這個家族中,很少產生那種美滿的婚姻, 就是奇遇豔情也絲毫不解決問題,外公把這個城市中的一夜狂歡、 醉生夢死發展到了我們這些平庸之輩瞪目結吞的地步,首先感受到絕望的是外婆, 然後這種喪失信心的毛病擴展到整個家族的成員,大姨媽、二姨媽、我母親,還有傻姨媽一見到外公, 就心驚膽戰,惶惶不可終日,她們完全不象是外公的後代, 仿佛與他絲毫都不存在著聯係,她們隻是怕他,被他的浪蕩嚇怕了。隻有四舅是個例外, 他當麵頂撞那個不可一視的父親,指責他對家庭的不負責任, 這樣的衝突經常會發生在飯桌上。外公在那時已經開始徹夜不歸,有時候他突然推門進來, 把他那些孩子嚇了一跳,傻姨媽有一次臉孔煞白,象隻半死的貓一樣鑽入桌底, 任憑她的兄姐怎樣叫她,都不肯出來。外公坐在了飯桌上,外婆正在廚房裏,對於外公的歸來,她無動於衷。飯菜終於端了上來, 孩子們戰戰兢兢的把小一半的屁股挪上凳子,眼睛隻看著麵前的飯碗。沒有人想到四舅會突然講話, 其實隻有傻姨媽注意到了這一點,四舅的眼睛一直象鷹一樣的盯著外公, 凶狠而又嚴厲。很可能四舅在很小的時候就有了精神分裂的症兆,據母親回憶說, 四舅從小就極為孤僻,臉上布滿愁雲,喜歡在家門前的林蔭路上象幽靈般獨自遊蕩, 林阿姨經常為了尋找他花費上整整幾個小時的時間,四舅躲在樹上, 密密層層的樹葉把他藏了起來,他在樹葉之間向下窺望, 四舅對於林阿姨呼喚他的聲音完全不加理睬。後來有一段時間,外婆把他反鎖在家裏的一間黑屋子裏, 窗是用鐵柵欄釘死的,四舅有時候在裏麵大喊大叫,有時又一連幾天的默不作聲, 以致於傻姨媽以為他已經死在了裏麵。但更多的時候, 四舅是個完全正常的孩子,其實外公在他所有的兒女中,最寵愛四舅, 除了他是這個家族中唯一的男孩之外,四舅的身上有著一種非同尋常的高傲與冷漠, 外公從來都不承認他的小兒子是個精神病患者,他覺得唯有四舅繼承了他身上的某些斌性, 隻有四舅與他一脈相承,所以說當四舅在飯桌上與他頂撞衝突時, 外公雖然象一隻憤怒的公牛一樣大發脾氣,粗暴得令人渾身發抖,但心裏卻是暗自竊喜, 為自己擁有一個對手般的兒子得意非凡。
母親很小的時候,外婆為她請了一個奶娘,請奶娘是這個家族的一個習慣,女人們為了保持自己的體形,把喂奶這件天倫之事轉借他人。 所以在我出生之後,雖然那時家境貧寒,生活拮據, 母親也為我請了個幹淨清秀的女人作我的奶娘,我在照片上看到過她, 她的頭上戴著一頂奇怪的四周充滿了荷葉邊的白帽子,就象是外國電影裏某些古堡中的女管家,那頂帽子讓我立刻喜歡上了她。母親的奶娘是杭州人,她在外婆家住了很長的一段時間, 母親斷奶以後她仍然以保姆的身份繼續留住,外公與這位奶娘的風流韻事我是從傻姨媽那裏聽來的,傻姨媽在喝了一點酒以後會具有一種非同尋常的洞察能力, 她生了第一個孩子後變得嗜酒如命,這也是她那丈夫經常要打罵她的原因之一。她在家裏的每一個角落裏、瓶瓶罐罐、碗櫥甚至於床底下找酒喝,酒後的傻姨媽判若兩人。那一年夏天我在她家住了一個禮拜, 每天早上我被他們夫妻兩個的打罵聲吵醒,他們那個地方房子的窗很有意思,四個方向都有窗,到處都是窗,窗上擋風的好象不是玻璃,因為這個原因那些窗遠遠的望過去就象是一個個的洞。從洞裏可以看見外麵的石板街,街上仿佛總是有著淡藍色的晨煙。 那些煙不是從遠處的山上飄過來的,而是長年不散,不論刮風落雨。這就是外公的老家,外公的兒女在他們的父親遠離故鄉幾十年後,又一一的被送回到這裏, 其中傻姨媽永遠地留下了,她變得對於外麵的世界恐懼異常, 她總是縮在那一個個的洞口後麵,心裏充滿了憂傷。那天傻姨媽一個人在家裏,她已經偷喝了一瓶酒,我從山上散步回來,傻姨媽拉住了我,好象很想和我說話。街上有一種奇怪的聲音,所有的窗因為沒有玻璃,就象是完全洞開。 傻姨媽說話的口音已經全然不象一個在上海出生的人,在每個字的結尾那裏都有著一個回旋,仿佛要激昂上去似的,結果卻是怪腔怪調,令人忍俊不禁。傻姨媽讓我在她麵前坐下以後, 就笑兮兮的朝我看,然後她對我說,你長得可真象你外公。
母親的奶娘姓林,大家都叫她林阿姨。林阿姨會做很好的針線活,我的幾個姨媽即使在外婆無力為她的子女添置新衣的時候,衣著仍然別致可人,不用擔心會讓人窺探出家境的敗落潦倒,這裏麵的功勞當之無愧的屬於林阿姨。這個家族裏有一種打落牙齒往肚子咽的習俗,麵子是要的, 必要的排場是要的,即使外公與外婆剛剛有過一次惡吵,走到人前, 他們仍然可以做得滴水不漏。林阿姨是個沉默的女人,外公在用他的方式引誘了她之後, 林阿姨仍然保持了她的那種沉默,她終日陪伴在外婆的身邊,後來當外婆無力償付她的工錢, 婉轉提出讓她暫時離開的時候,林阿姨還是沒有走。 她之所以對我們家有著如此深刻的眷戀,很多人都猜想那是因為外公的緣故, 但其實林阿姨對於外公完全沒有感情,每次外公回家,她都躲避得很遠,在廚房裏悄無聲息的吃飯,在姨媽她們的裙子上繡花。她完全不屬於外公鍾愛的那一類女人,她與我那個高傲的外婆一樣可憐,雖然外婆經常對林阿姨高聲訓斥,在心境極差時,甚至暴跳如雷,但林阿姨似乎對此毫不在乎,她從桌子底下找出嚇得縮成一團的傻姨媽,開了門,攙著傻姨媽的手,在林蔭道上呼喚我四舅的名字。
我終於知道,我出生在一個陳腐的落日般的家族。這個家族雖然無法逃避時代的變遷,但它的陳腐與舊色卻令人不可思議的得到了保存。那是五十年代的某一天,外婆一家已經遷至我前麵提起過的老房子裏居住。外婆在中年以後開始迅速的發胖,但漸漸發福的體形卻給人一種定力十足, 非常平靜的感覺,她是個隱藏力很深的女人,別人很難從臉上發現到她內心的起伏跌宕。 每到下午,她總是坐在兩樓朝南的窗戶那兒曬曬太陽,並且永遠穿著深藏青色的衣服。外婆真實的內心幾乎無人知曉,隻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外公, 外公其實是她一生中唯一愛過的男人。 但這個男人把她辛苦積攢的家產敗了個精光,讓她後來的晚年生活淒慘無比,這實質性的結果, 把曾經肯定存在過的浪漫時光衝刷得幹幹淨淨。外婆在那些個憑窗的下午一定回憶過那座小洋房,在外灘附近的一個僻靜之處,四周都是白色的欄杆,門前有一小塊草坪。 她和外公就是在欄杆與草坪之間相識的,她很精明,一眼看出他是個有錢的世家子弟, 她從來都不是個徹底浪漫的女人,但他身上的某種氣息確實也吸引了她, 這個家族中的女人,隻要一旦豐裕穩定,骨子裏的優雅靈動、浪漫風騷便會脫穎而出。她朝他桀然一笑。外灘的鍾聲悄然響起, 外婆的旗袍就如同某種暗示性質的記號,外公在漂泊生涯的棲息地──上海,終於有了一個家。 外公住進了外婆的那幢小洋樓,孩子們開始接連不斷的出生,外婆總是在懷孕, 挺了個大肚子在房子裏走來走去,她的典當行連同她所有的希望, 一股腦的全都交給了外公,等到她終於從產床上下來,得以稍事休息的時候,才忽然發現, 她和她的孩子幾乎已經一無所有,典當行已經被外公在賭台上輸給了別人, 就連這座小樓也早已作了抵押。她成了個窮光蛋,更糟糕的是,這樣的情況才隻是剛剛開了個頭。
有一天,我在大姨媽家,我忽然問了她這樣一個問題,我說,外公喜歡你們嗎?話問出了口,我就覺得相當尷尬,這問題看似簡單, 其實裏麵包含了相當微妙的成份。我記得大姨媽稍稍愣了一下,然後說,自己生的孩子, 怎麼會不喜歡。我暗暗舒了口氣,尷尬的場麵終於得以回避,但我心中思忖,大姨媽她其實正是在閃爍其詞,她用一個普遍的真理躲閃了我正麵的提問, 她心裏應該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母親和我的那些姨媽們,在少年時代, 都有很長一段時間被外公送回了他的老家。外公讓他們下鄉務農。多學點東西回來!他對他的那些兒女們說。 那是外公一手製造的一起上山下鄉運動, 我的那些單純膽怯的姨媽們莫名其妙的就遠離了她們的出生地,來到那個人地生疏的地方。 這是不是就如同外公當年的背井離鄉一樣,又是他的一次興之所致呢?不得而之。 這行為有點象李白醉酒後的詩篇,月夜裏的醉態,不能用正常的邏輯來推斷。 母親與姨媽在那裏呆的時間有長有短,二姨媽住的地方是當地一位知名人士的大老婆家, 二姨媽一次也沒有見過那個知名人士,她和那位整日傷心落淚、 獨守空房的女人終日相伴,屋子潮濕陰冷,院裏長滿青苔,時間在那裏已經停滯不前, 二姨媽後來回憶說,那女人簡樸到了幾乎是吝惜的地步,而且怕黑,怕日光的影子,怕細碎的聲音,她經常在晚上叫二姨媽陪她一起睡覺,還經常在夢中驚醒,說著夢囈,講著糊話。棄家遠行的男人再也沒有回來,作為那個可憐女人的親眷,外公同樣也拋棄了家鄉的結發妻子,遠走他鄉,奇怪的是, 他把他的兒女們一股腦的扔了回來,象幾隻小狗小貓,她們被那個偉大的父親弄得完全不知所措, 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也不敢問,她們拿了行李乘上輪渡,就離開了家, 隻有林阿姨在岸邊不住的揮著手絹,用手背擦著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