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我們陪外婆到處走了走。與飯店離得不遠,有個寺院, 但院裏那時是沒有香火的,大殿改作了賣旅遊紀念品的地方。但香爐還在那裏, 黑乎乎的,看上去又沉又重。我們四個人慢慢的走嗬走嗬, 外婆說這個城市還是挺不錯的。父親母親就嗯嗯的答應著。 外婆又說家裏的那個煤球爐大概封口那裏不太緊了,加過煤球,一個晚上下來還是要熄,要快點找人來修一修。 父親母親又嗯嗯的答應著。他們又對外婆說,已經打過電話通知上海家裏了, 明天到站就有人來接。外婆點了點頭,也嗯了幾聲。接下來大家就沒有什麼話好講了, 臨到分別,彼此都有點客氣了起來,這客氣卻愈發的顯出一種淒涼, 就如同熱水袋沒能買到,卻連暖腳用的燙人的鹽水瓶也沒有了,反過來想想, 那種燙倒也是親切的,是肉貼著肉的彼此冒犯與融合。
有那麼一些時候,晚上做夢,我就夢見自己跟著父母一起到上海去了。 童年時確有幾次,我們全家同去上海。除了外公外婆亡故那兩次,餘下的那些, 我既記不清準確的時間,更好象是沒有目的與緣故。它們清潔如畫, 簡單得就如同晚飯後到樓下院子裏稍作散步似的。我跟在大人們的後麵, 看著馬路上的野景,我不知道大人們的目的與憂慮, 所以我就以為他們和我一樣沒有目的與憂慮。我不加入他們的生活,我不加入他們對於外公的仇恨和對於外婆的憐憫,因為我還無法加入。當我走在上海街頭的時候,我攙著父母的手,街道是那樣的空曠,又長又寬,好象沒有盡頭。樹葉很大,當車子很少的時候,滿街都是樹葉的聲音。我總是經常能聽見, 童年時我們一家人走在上海街頭發出的腳步聲,啪──啪──啪啪啪──我低著頭,看著自己移動的腳步, 和父親母親移動的腳步,我走了幾步,跳一跳,然後再走幾步,再跳一跳。我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想。但我也是迫切的想到上海來, 因為這兒的奶油糖有著更濃鬱的奶香味,姨媽經常在我的口袋裏放上幾塊巧克力, 而母親則會在回家時采購一些物品,我們總是滿載而歸,除了我們那兒確實無法買到這些商品之外, 很可能也是為了解一解母親的鄉愁,因為這樣的習慣,她整整保持了二十多年。 她每次去上海,總是大包小包的回來,眉目之間充滿喜色, 把大街小巷已經到處可見的東西從上海拎回家來,打扮出一副活脫脫的近似於回家探親的樣子。
忽然的,就在忽然之間,我想到了一個問題, 怎麼在我對於童年的記憶之中,在那些幹淨、明朗的空氣、樹葉之間, 在我蹦蹦跳跳卻又略帶憂鬱的步履裏,會一點也沒有留下四舅的點滴的氣息。甚至,真的,沒有人提起過他, 說起過他的名字,房子裏也沒有任何物品被人告知是曾經屬於過他的。 “四舅”“你的四舅”,仿佛我也沒有聽到過這樣的稱呼。那麼, 我究竟有過這樣一位四舅嗎,我的母親究竟有沒有過這樣一個性情怪僻的兄弟,仿佛,沒有,是的,從來都不曾有過,這個家庭裏清一色的都是女兒,乖巧聽話, 對她們的那位父親既恐懼又憎恨。沒有人頂撞過他,從來都不存在過這樣一個人, 也從來都沒有過那個象海豚般飛躍而下的形象。但是,又是為什麼, 在我的頭腦裏如此清晰深刻的保留了這樣一個影子,一個帶著病態的叛逆者, 一個敢於直麵他的父親而又與他的姐妹們格格不入的精神病患者,麵色永遠是蒼白的, 眼光迷茫而又瘋狂。這個形象就如同是刻在我心裏似的, 我在這個家族中找不出任何類似的相同者,他的出現就象是長空中的一道閃電, 我仿佛一下子不能體會到其中的深義,和那種強光過後殘存在氣流中的神秘氣息。
隻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在我的潛意識中, 總是暗暗盼望著某種打破常規的事物。為什麼一定要去寫外公呢。我的善良的母親好幾次這樣問我, 我的這個奇怪的行為在讓她感到奇怪之後,還多多少少的有些刺痛了她。 善良的人們總是認為善就是善,為什麼要遠離那些看得見的、 並且被所有的人都公認為善的旅途呢。我突然那樣強烈的想描述我的外公,這讓我的母親有點失望。 我很理解她,就如同在我的內心深處非常愛她一樣。善總是讓人感動。 但我又應該如何來解釋我的感受呢,那些彌漫著的海潮的氣息?那些淺灘下麵的暗流? 那些荒涼與頹廢, 那些埋藏在腐爛的森林之木深處的地母的體味……那些擁有簡單的善的人們有福了, 但我又應該怎樣讓我的母親得以看到:在她所認為的虛幻的背後,在她所認為已有定論的某些事物之中, 將有著怎樣令人驚歎不已的真相──不是指它的過程或者本身,不是指它表露在外、赤身裸體、 無可奈何隻能被公眾用標準來衡量、公眾也津津樂道於這種衡量的部分, 這真相來源於更廣闊的時空,它們無視於一切準則,它們沒有形狀,也不接受約束, 它們臨駕於我們的生活之上,俯視我們,寬愛我們。它們隱藏在萬事萬物的背後, 隱藏在善的後麵,也隱藏在非善的後麵,隱藏在是的後麵,也隱藏在非是的後麵,它們使一切在最終得以融合,彙聚,奔流以及消失, 就象那包容所有的海洋,是狂喜,也是絕望,是摯愛,也是死一樣的永遠的漠然與孤獨。
我知道,在我講述故事的時候,這故事已經離故事的本身相去很遠, 它甚至不再成為一個故事。沒有引人入勝的情節,僅有的一些枝脈支離破碎, 真假難辨,不會符合大多數人的審美趣味和某種獵奇的需要。 這所謂的故事越來越奇形怪狀,毫無章法,可能還不成體統。但這種支離與奇怪, 卻在越來越接近於我的那個外公,我堅信他就是躲在許許多多碎片後麵的那個人, 我也堅信,對於他的猜測與完善將使我找到某種生命的淵源,使我真正的落地生根, 變得堅定和強壯。
我忽然又想到了外婆頭頸裏那道繩子的勒印。是的, 在前麵我又說了謊,我的外婆不是開了煤氣然後靜靜的躺在床上的,她關掉所有的門和窗, 打開了煤氣開關。然後用一根繩子,掛在梁上,再打了一個結。我一直在想, 為什麼外婆會下這麼大的決心離開人世,她毫無眷戀,鐵了心腸。 她甚至一點也不去考慮可能給兒女們帶來的那無法辯駁的殘酷現實,那永久的難以磨滅的悲哀。 一切,打上了這樣一個句號,再不能彌補,再無法複原。
仿佛也是個黃昏,我正坐在舊沙發上聽有線廣播裏的評彈開篇。 那是每天定時的節目。母親在廚房裏燒菜,我聽廣播的時候有點提心吊膽, 雖然作業已經做好,但母親規定的書法還沒有練, 我不知道這時候聽廣播會不會惹母親生氣。我跑到廚房裏假裝和母親說幾句話,覺得母親今天心情挺好, 也就放下了一顆心,又跑回房間裏去。天色已經暗了,我沒有開燈, 隻有我一個人的房間奇怪的顯得比平日裏大了些。廣播裏的人在說書,母親在燒菜,而我則獨自坐在黑漆漆的窗台下麵。我忽然覺得這幾件事情幾乎毫不相幹, 我處在一個彼此毫不相幹的空間裏,無論這些事情中哪一件發生了變化, 都有點不可思議的意味。比如說母親進屋拿什麼東西,帶著一股油煙味從外麵走進來, 她身上的氣息馬上就會與裏屋的不相稱起來,她象個局外人,冒冒失失的就闖了進來,一切不再協調與微妙。而我也不敢動,不敢開燈,不敢輕易挪動,我就這樣蜷縮著身子,躲在陰影深處。我仿佛聽見了細微的人聲,是父親的聲音,在外屋,母親的聲音則聽不大清,但氣息裏有種交頭接耳的神秘。我仍然沒有動,仍然覺得有點恍惚。但很快,他們進來了,他們坐在沙發的另一頭,竊竊低語。母親臉色鐵青,雙手微微顫動。廣播仍在繼續,我坐在貼近廣播的地方,眼光則注視著父母有些反常的神色。廣播裏說的是一回忠肝義膽的大書,鄰家仍在炒菜,嘩的一聲,青菜下鍋了,鍋鏟上下翻動的聲音。母親的臉板得很緊,父親站在她的身邊,欲言又止。那晚上就去吧。母親說。父親看了我一眼,又回過頭去與母親輕聲的說著話。那種神秘越來越彌漫了開來,它讓我漸漸有種窒息的感覺。聽書的快樂再也不存在了,但我還無法走進那神秘的核心裏去,手足無措,又象一隻聽見動靜的小獸,豎起耳朵,風聲鶴唳。快去把那隻包給我拿過來。父親說。哦,我拿了包交給他。我們馬上要到上海去。父親又說。到上海去?那明天不去上課了?我覺得有點奇怪。嗯,不去上課。父親頓了一下,然後又說,你外婆死了。
我現在已經不再記得那些紛雜的場麵。我們匆忙上路, 母親一定還背負著良善之人常常會湧上心頭的那種自責與內疚。她一定還責怪了父親, 因為她覺得我們一家對於外婆的走上絕路,多多少少都負有某種責任, 母親執著於這樣的自責,一路上她顯得憔悴蒼老,悲痛欲絕。哀傷徹底的擊倒了她。 我在前麵已經說過,母親具有一種極為可貴的簡單、純粹的良善,她永遠無法自解, 她對罪惡深惡痛絕,但結果卻往往是,她無能為力於惡,自己卻身心俱疲, 痛苦不堪。她不懂得那種迂回的方式,心的迂回,那種淡散的、 骨子裏卻執著無比的處世方式。她自覺的用一切的準則來要求自己,社會的準則,良心的準則,人群裏的眼光,千百年的道德標準,甚至於睡夢中的囈語。 她常常睡不著覺,有些思前顧後,有些患得患失,活得很累很疲憊。母親帶領我們全家重回上海,這次她將經曆煉獄般的痛苦,和那種可怕的徹底失敗的感受。 外婆竟然以那樣殘酷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這就如同一場惡夢,讓活著的人難以承受。 我們步履沉重,重新走過那些枯葉滿枝的街頭, 但我好象一直不記得自己曾經有過怎樣的悲傷,我對外婆的死仿佛並沒有怎樣震驚的感覺,我很淡漠, 就在我和小表哥低頭看著外婆頸子裏的勒印時,我也是淡漠的, 驚訝僅僅是為了某種迎合,這種感覺不知道是因為時日已長,濃情漸逝的緣故, 還是因為對於死亡的某種默認。我並不害怕死亡。 那個躺著的人與睡在大床上的那一個並沒有太大的區別,隻不過更安靜更平和罷了。而被外婆殘酷的死的方式震驚了的人們,則開始遷怒於大姨媽,他們遠遠的望著她,把她隔離於人群之外。 我們也不再與大表哥玩耍。
我們等待著去殯儀館與外婆的遺體告別。小表哥是二姨媽的兒子, 他大我幾個月,長得比我矮了好多。他長著很漂亮的象女孩子一樣的眼睛,睫毛很長。他用上海話和我講話,我的上海話講得有點夾生,所以我就不是太願意講, 而是抿著嘴聽他說。小表哥挺會吹牛的,他講著講著,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小表哥問我等一會見了外婆能哭得出嗎。我想了想,搖搖頭。 小表哥眨眨眼睛說我有一個辦法,他就從抽屜裏拿出一盒夏天塗蚊子塊用的萬金油。喏! 他把那盒東西舉在手裏,用這個好了,他說。我們在兩隻手的手背上塗滿了萬金油, 刺鼻的氣味熏得我眼淚直往外冒,我很滿意這東西的效用。這下可好了。 我用夾生的上海話對小表哥說。
那次在外婆的葬禮上見了大姨媽一麵後, 我們與大姨媽家整整十年沒有來往,彼此杳無音信,形同陌路。高考過後的那個暑假,我,小表哥,還有母親一起去了外公的老家。我們沒有到外公的墳上去, 仿佛誰也不曾想到這回事。外公的家鄉留給我的印象中,隻有帶霧的炎熱的陽光, 因為中午的酷熱而似乎水份已被抽幹、顯得枯死一般的葉片。山道上熱烘烘的,無處藏身,果樹香與糞土那接近於發酵的氣味夾雜在一起,讓人覺得呼吸都有點困難。回上海以前,我們還繞道去了一個海灣。那是我頭一次看見真正意義上的海。 我發現它不是想象中的那種深藍色,倒是接近於灰白,海水泛著泡沫衝到沙灘上, 挾帶著一些貝殼,小螺,砂粒,紙屑,還有許許多多的髒東西。海灘上到處都是人,一近黃昏,風就涼了起來,沒有人在沙灘上逗留得很晚。海風帶著荒涼的意味,人們裹著浴巾,拎著拖鞋,紛紛離去。隻有那些熱戀中的情人,在月亮升起,或者濤聲濃重的深夜,穿過樹林,來到已是空無一人的海灘。 與我們同一個旅行團中的一對男女,他們經常徹夜不歸,看上去那男的要比女的大十幾歲, 人們都說聽見過他們晚上穿越樹林時,那種樹枝響動的嘩嘩聲。 那女的穿著白色連衣裙,豐滿健康,她笑起來象秋日的陽光那樣燦爛。 小表哥仍然長得比我矮一點,我們晚上呆在旅社裏不出去,旅行團裏基本上都是活潑的上海人, 他們忙著在昏暗的燈光下打牌,聊天, 第二天一早就鬧哄哄的張羅著要去海邊看日出。上海人裏很少有十分安靜的那種,特別是在年輕人裏麵, 他們總是思維活躍,想法奇特。所以我對那兩個夜半不歸的同行者充滿了好奇, 我覺得他們仿佛渾身都散發著一種優雅,一種淡散。他們經常在我們集體活動的時候, 消失在礁石後麵,灌木叢中,他們在集合時間已到時,往往仍舊不見蹤影, 然後手拉著手從某個地方飛奔而下。他們對大家既客氣友好,又仿佛有些視而不見。那女的紅著臉,有點不好意思的向大家致歉,然後,他們又手拉手走在一起, 低著頭,嘰嘰咕咕,完全把同行者拋在一邊了。 大家都在暗暗的猜測著他們的身份,都說不象是夫妻,倒更象是情人。 大家對他們超乎尋常的親昵既感到好奇,又有點妒嫉,一種感慨與黯然在突然之間席卷了人群。在他們的照耀下, 原本歡樂的人群黯然失色,人們低著頭,默默無語。隻有孩子們, 跑到一邊的小攤上,從麵色黝黑的小販手裏買下一串串用貝殼串起的項鏈, 那項鏈在正午強烈的陽光下熠熠生光,引來孩子們陣陣驚奇的歡呼。
我不再想念外公。我從來都沒有想念過他。我突然想起要敘述他的故事, 也隻不過是“借他人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 我隻是突然的感到有話要說。我和這個記憶裏從來都沒有見過麵的人所有的聯係, 就是因為他生養了我的母親,從此他就與我血肉相連,無法分離。但就在這些日子裏, 他身上的某些氣息吸引了我,就在現在,而不是過去或者將來。 他讓我想起了許多神秘時光,貫穿我年輕生命的點點滴滴,我站在外公走過的那些土地上,我站在人們對他褒貶榮辱的光圈之外,俯視著那些屬於我的歲月。 我發現它們為一些遙遠的氣息所圍繞,那是一些永遠無法觸及的氣息,就象那非洲的原野, 熱帶的森林,野牛,淡藍色的馬群,還有充滿了美感與力度的非洲獅。它們確實存在, 卻又遙不可及。有時候我仿佛突然觸摸到了它,在我哭泣的時候, 在我和我的情人哭泣的時候,我們哭著哭著,然後說出真心話。 那淚滴與話語讓我與這粗糙的世界暫時分離。人們在哭泣的時候總是能說出真心話, 我們在正常的時候隻說應該說的話,在很少的那些時間裏我們才會忘記生活的法則, 我們從來都不知道,生活,就是要忘記法則。
外公,就象是一頭死在原野上的角馬,我總是覺得他天生的遠離人群。他不為人知,並且將是永遠的不為人知,進入他的故事,就如同進入潮熱悶濕、珍禽猛獸出沒的雨林地帶。到處是危險,到處是陷井,腐爛的動物的屍體,與稀有的驚人美麗的毒花同時開放,讓人畏懼而又驚奇。 有一天我在紙上寫下了外公的名字,我知道自己隻是找到了一個替代者,一個聚焦的光點。 這個人也可以被寫作是我的叔公,舅舅,伯父,或者某個素昧平生的人, 故事裏的人物與情節也可以相應的作出變動。敘述故事並不是太難的事, 雖然人們對於故事本身的要求各各不同,希望它悲傷的,委婉的,催人淚下,給人警示,或者讚美善,鞭斥惡,其實這些都不困難。這些都隻是事情的表麵, 還遠遠未曾進入它真正的本身。穿越時空的阻隔,我看到了我的外公,我發現他籠罩在一種恍惚之中,他站在鄉野,站在海邊,站在摩天樓的下麵,他給我提供了一個極為廣闊的空間,在他的故事裏麵,不存在邊緣和禁戒, 他向著無限遠的地方伸展開去,無邊無際。我沒有歌頌我的外公,他也確實不值得歌頌。我隻是表達了自己對他的理解,這種理解裏麵已經排除了一些十分具體的方麵。我知道自己經常本末倒置,把人們判斷事物的標準棄之不顧, 我講述的隻是一個很玄虛的外公的故事,就象是講述一株龜斑竹、一隻長頸鹿的經曆那樣。
在我考上大學以後,一個寒假,我與母親一起去尋訪了大姨媽。 母親在很長一段時間以前就開始想念大姨媽一家, 有幾個熟悉他們的朋友告知了一些情況。母親總是這樣,脾氣急躁,有時候看待問題愛走極端。 這可能也是善良人們的通病。但時間這個東西總是很了不起的, 它不僅漸漸的使母親心平氣和起來,更重要的是,在時光的衝涮之下,事情多餘的、表麵的、 可能被激動的情緒大大誇張了的部分,終於得以清除與還原。 我們是在一個冬天的晚上走進大姨媽家的,門洞顯得幽深昏暗,一隻狗汪汪的大叫了起來。 那房子有一種舊上海的氣息,這讓我立刻喜歡上了它。我們終於被告知, 大姨媽因為身體狀況不佳住在一個療養院裏,已經幾個月了,並且還將要住一段時間。
第二天,陽光明媚。沒有風。我們在療養院的病房裏見到了大姨媽,因為大表哥已經事先通知她我們今天要去的事,所以看到我們,大姨媽並沒有顯出驚訝的樣子。沒有小說裏那種戲劇性的場麵,一切都很平淡,幾乎有種奇怪的習已為常的感覺。我叫了一聲阿姨,母親叫了姐姐,大姨媽就從桌上拿了蘋果削給我們吃。病房裏的人都沒有太注意我們,誰也不會想到這是闊別十年後的重逢。母親顯得興高采烈,我們三人到花園裏散步時, 她經常用眼光提示我挽住大姨媽的手臂。下午的陽光照在怒放的臘梅上,大姨媽穿著顏色鮮豔的長大衣,手裏挎了一隻小包。我一看見她,就有點喜歡她了, 她屬於那種我喜歡的上了年紀仍然精心打扮的女士,她那種手挎小包的樣子,既浪漫,又可愛。 她和我很快就熟了,母親晚上接她去紅房子吃西餐,臨出門前, 她用手捅了捅我問道:有口紅嗎?
好幾個朋友都在紅房子等我們,大姨媽越來越高興了,一道道菜上來, 音樂聲輕柔悠揚。我現在忽然回想起了一個細節,那天大姨媽坐在我的對麵, 她一邊吃菜,一邊與我們快樂的交談。她忽然注意到我用刀叉的那兩隻手, 她盯著我看,然後她笑了,因為她發現我能夠十分熟練的運用它們,她笑了, 非常滿足的笑了。我知道我們這個家族的人,都有著某種虛榮心, 骨子裏對於繁華的喜好,對於美食,對於鮮衣,對於漂亮的房子,對於人世間種種的快樂, 那是一種出於本能的衷愛與浸溺,隻要時機成熟,它們就會破土而出, 這種喜好在外公的身上發展到了極致,雖然大姨媽不願意對我提起他, 雖然她對於我想要寫外公這件事感到驚訝與不解,實際上她並沒有意識到,在她的身上,在我們的身上,已經有太多的淵源,它們恰恰正是來自於她的父親,我的外公,他將緊緊跟隨著我們,直到我們老去,死亡,仍然不會停歇。
前幾天我打了一個電話給大姨媽,告訴她我買了一架鋼琴,鋼琴的上麵掛著一張西洋油畫。大姨媽馬上開心的叫了起來,真的嗎?她象個小孩似的在電話裏說。
現在我有了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根據我的喜好,窗簾是落地的, 質地厚密,有懸垂感,深色。地毯上織著波斯花紋。房間很靜, 走進去就象是到了另外一個空間。我買了一架鋼琴,我還不會彈它,它被放在我的房子裏, 也顯得很安靜。有時我就坐在地毯上,我仿佛總是聽見房間裏有細微的聲音,這讓我有些感動。我會在忽然之間想起外婆,我們的老房子,那個需要順著梯子爬上爬下的閣樓,它們顯得那樣遙遠,象是童話故事裏的事情。我想象著外婆忽然走進來了,坐在我現在那張放了軟墊的椅子上,她的上海話裏帶著稍嫌濃重的鼻音,高興的時候講話又有點尖聲尖氣。她就坐在我的那張椅子上,過一會兒又站起來把窗簾拉開一點,看看外麵的天氣。後來她有點困了,坐在椅子上打磕睡。我相信,在我現在的房子裏,她會過得舒心而安詳,但這好象又不完全是物質上的問題,還有著其它的什麼東西,一定還存在著其他的原因。
有一天,外麵忽然起風了。是寒流的緣故。寒流席卷了這個城市,就象那天我在大姨媽家時一樣。平時我是很少看電視的, 但那天也許是恐怖的風聲帶來了某種末日般的感覺,我打開了電視,尋求一點人間的聲音。馬友友的大提琴,柴可夫斯基的《洛可可主題變奏曲》。我被那個曲名與樂聲同時吸引了, 我記得在一次與朋友的閑聊中,那位朋友忽然說,你就象那種封建的洛可可。 那時我還不知道洛可可是什麼意思,但我對這個名稱感到了好奇。 提琴聲有一種低吟的回旋,屋外風聲大作,這樂聲傳遍空曠的掛著落地窗簾的房間, 象是神帶來的旨意。我完全的目瞪口呆。 這音樂似乎詮釋了我常常感知到的那種遙遠的氣息,氣息成為了一種形象,一種具有聲音和觸覺的形象。 它竟然與我心裏的空落,憂傷和一些美麗的痛苦完全吻合。那天我翻遍了手頭所有的資料, 沒有對於洛可可音樂的陳述,但我發現了一段對於洛可可雕塑,繪畫的精彩描繪。
洛可可這個詞,詞典定義它源自法文“羅蓋耶”。 它是一種貝殼或卵石的裝飾,常用於17世紀意大利及後來的法國的洞室與花園中。可是這個詞沒有明確的意義,也許是由於這個詞的音節複雜,象翻滾成撥水的聲音,以及這種樣式的展開的葉飾的樣子;可是兩者都不確切,不論是字音或裝飾的複雜都隻是隨便猜想的。
巴洛克建築的堡壘的形式,使人產生苦惱的情緒, 精神上與物質上的龐然大物,是洛可可裝飾漂亮的貝殼的來源;但是這些形式卻以快樂的感官,如一個姑娘躲避她的愛情那樣,來排除巴洛克的痛苦的扭動。快樂是原則:就象洛可可樣式名稱的來源貝殼的花紋一樣,洛可可藝術的唯一目的是使一個悠閑的,實際上是懶惰的社會快樂。這個社會的唯一罪孽是厭煩。洛可可建築表現追求享樂的原則,無論是對拯救靈魂的令人愉快的消息的反映,或者是對物質世界的感官的反應狂喜上,都堅持這一原則。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舒暢。我好象還夢見了我的外公。 他穿著很漂亮的長衣服,風度翩翩。大家都說外公長得很好, 連一向不願提起他的母親和姨媽都不得不承認他“確實一表人才”。那天在夢裏我坦然的麵對了我的外公,那一直困擾著我的問題:以我平凡的,在某個角度看來甚至經常出現空白的經曆,將如何來詮釋這個複雜的人物。但我終於明白, 我最終將通過對自己的回憶與詮釋來完成這個難題。我將以一個冷眼的旁觀者的身份出現在這個故事裏,我將成為外公走過的那條路上的一棵樹,不動聲色,悄無聲息。我在這個故事裏排除了幸福與塵世這兩個觀念,我堅持一種冷漠的態度,因為它必定有利於接近事情的本質。我想起了一句話,通過神的眼睛鳥看世界。神看到了什麼呢, 當然是人,還有樹,還有鳥,森林與海洋,沼澤與雪峰。神是不是能看到人的悲哀呢,我覺得如果是鳥看,那很可能是看不到悲哀的。 神隻看到了那些人在忙忙碌碌,象候鳥一樣不斷遷徙著,然後老的死去,少的又不斷出生。在這樣的高度,怎麼可能存在悲哀呢。神站立在世界之巔,他看到的正是他所希望的世界,神自有他的大法則。
敘述完外公的故事,我又要到上海去了。
天氣已經很冷,大姨媽從療養院出來後,身體仍然不是太好。那次我和她去淮海路逛商店,樓上樓下跑了幾次後,她就連聲的說走不動了,一步也走不動了。大姨媽的菜燒得很好吃,我喜歡吃她燒的小黃魚,我每次去她就上街買小黃魚,還有街口一家烤鴨店裏的烤鴨。我總是大飽口福,吃得幾乎無法動彈,然後就睡在她家的長沙發上,蓋了很厚的被子。我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在異鄉的休息才是真正的休息。在那張長沙發上,我有一種無可比擬的安逸感。 電車的聲音象風聲一般,呼嘯而過,窗縫裏漏進來一點涼風。大姨媽開始聲音時高時低的給我講話,我嘴裏嗯嗯嗯的,似睡非睡。
冰箱裏放著我喜歡吃的酸奶,明天的早餐大姨媽已經告訴我是牛奶,小籠包子和黃油麵包。睡覺以前,她穿上那件新買的鮮紅色毛衣給我看。氣色看上去真好。我對她說。我們講好明天還要去城遑廟吃點心,然後給大表哥的兒子買一隻書包。
鄰家的狗已經睡了。有窗外的車影不時晃動著,一兩句人聲。 我什麼也沒有再去想,慢慢的睡了。我的故事也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