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期間,外公回過一次老家。因為那時我母親得了一場重病,病得人事不知,鄉裏的醫生都連連搖頭,覺得這個秀氣瘦弱的女孩凶多吉少。 外婆那時也生著重病,臥床不起,對遠方兒女的思念和對外公的絕望, 折磨著這個可憐而又倔強的女人。不知是誰告知了外公這個消息,他竟然連夜搭乘夜航的班船,趕赴家鄉。班船是在第二天早上到岸的,上岸以後, 還要坐一個多小時的車,車路崎嶇,又剛下過雨,冬天的雨日濕兮兮的,冷風直往衣服的每條夾縫裏鑽。碰巧車子又脫班了,等車的人都在說這一脫班,起碼要再等上二、 三個小時,甚至更長。外公在車站的雨篷下麵不斷的徘徊,他心急如焚, 就在忽然之間,他作出了一個決定:步行回去。說走就走,細雨已經變成了雨夾雪, 路上隻有他一個人,泥地不斷的使他腳下打滑,好幾次都差點摔了下去。 當姨媽們看見外公象個泥人似的出現在她們麵前時,驚訝得一個個張大了嘴, 仿佛再也合不攏似的,她們瞪大了眼睛望著他,幾乎覺得這個父親可能是個冒牌的貨色。 外公去鄉下探望重病的女兒,在家族中被公認為一次意外,或者是一次例外, 似乎外公的到來給母親帶來了好運,她奇跡般的日益康複,麵色也漸漸紅潤起來。過了不久,外婆也來了鄉下,同來的還有林阿姨。在這件事情上, 外婆好象在外公身上又看到了一點希望,她的眼睛裏又閃出光來, 姨媽們有幾次親眼看到他倆在河邊緊緊依偎,說著悄悄話。那是一段如同閃電般的甜蜜時光, 和諧與溫情又光顧了這個家庭,姨媽們在河邊捉魚,她們還釣來了很多小蝦, 林阿姨從上海帶來了幹淨好看的花布,為她們縫製新的衣裳。一切都如同田園詩, 恬靜,安逸,外婆幸福得都快要昏過去了, 她覺得可能是這裏的風水改變了外公的劣性,很多次她與林阿姨偷偷商量,一再推遲著回去的日程。 每個人在內心深處其實都在盼望著奇跡發生,有時候好象真的看到它了, 心中驚喜著自己的真誠與願望終於感動了上蒼,而當終於發現這一切, 其實也不過是一次夢幻、一場單相思之後,這時的失望,將比從來不存在希望時更能徹底的打垮一個人。
外公在鄉下的那段時間裏,一次也沒去看望過他的那位結發妻子。 他仿佛再也不能意識到還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 但那時他確實表現出了好父親的一切稟性。他帶了姨媽們到田野裏去,她們象一群安靜的羚羊, 跟隨在令人畏懼的父親身後,她們怕他,他再壞,再沒有出息,再胡鬧,她們也仍然怕他, 這種畏懼來自於骨髓,象所有的血緣關係一樣無法更改。但田野裏的那些時光, 如同夢境一般,他是那樣的慈祥,渾身充滿了活力,他教她們許多遊戲, 讓她們坐在小樹林裏,等待著日落時分暮色劃過樹梢時的神奇景象。 有些營養不良的姨媽們跟在高大的外公後麵,山坡上滿是枯草,草葉的梢尖是白的。 她們不敢走得太近,她們仍然怕他,她們玩得高興時會象麻雀一樣尖聲叫喊起來, 但隻要他一走近,她們立刻變得鴉雀無聲,低眉順目。
外公與外婆在我母親病愈之後終於回到了上海。第一個晚上, 外公就劣性難改,徹夜不歸,全然不知去向。屋子裏隻有外婆、林阿姨和我四舅。外婆臉色鐵青,心裏的憤怒不知向誰渲泄。過來,外婆對四舅說,過來, 坐在我的身邊。林阿姨對四舅使了個臉色,四舅就乖乖的走了過去。 你長大了也象你父親那樣嗎?四舅使勁的搖頭。你們這些男人,沒一個好貨。外婆忽然說了句很不得體的話,她的臉因為深深壓抑著的憤怒,顯得有些變了形狀。是的, 外婆的臉到了晚年是變形的,我終於找到了一個詞來形容我對那個形象的感覺, 那是一張比例失調的臉,線條被拉長了延伸了,但其中有某個例外, 一般老年人的嘴形,都有那麼一種驚愕的神情,向前突出, 配上眼睛裏不滿和驚訝的眼光,仿佛對麵前這個日益令人費解的世界既提防又好奇。但外婆不是, 她的嘴在形狀上雖然失去了年輕時優美的線條, 但那蒼老古板的嘴唇卻是那樣高傲的緊閉著,並且略微向下垂落,就象一個剛剛撕心裂肺大哭一場的人, 憑了頑強的毅力,終於忍住了悲傷,外婆在我的印象裏,一直是那副強忍悲傷的臉。
就是我的這位外婆,後來,在外公死了四年之後,也是個冬天, 她在一個獨自一人的下午打開了管道煤氣的開關。所有的門窗都緊閉著, 外婆安靜的躺在床上,肉眼看不見的氣體象幽靈般悄然潛入,沒有聲息,卻又無孔不入。 因為是冬天,很少有鳥的啁啾,天氣很好,花園裏許多老人安詳的散著步, 曬著太陽,他們的嘴形是向前突出的。外婆那時與大姨媽住在一起, 中午的時候,倔強的外婆與性急的大姨媽剛吵了一架,大姨媽摔門而出的聲音略響了些, 那哐當的響聲傳出很遠。房子很擠,這是上海根子裏的一個問題, 已經一無所有的外婆當時是在幾個女兒家輪流居住的,為了房子,大姨媽和二姨媽終於反目,而移居他鄉的我母親,也因為房子太小,外婆在住了將近一年之後, 還是提早離去了。善良的母親至今仍為此事長久的悲哀, 因為她認為如果我們家的房子可以大一點的話,外婆可以住得好的話,她就不會這麼快就回上海, 她不會想不通,也就不會去死。
外公當然不知道這些事情,他早已安眠於九泉之下, 我相信外公是能夠安眠的,雖然人們都說他做了那麼多缺德的事,他不會死得那樣安穩。 外公的三個老婆中,有兩個是自殺,除了我外婆,另一個就是他老家的結發之妻。 這是家族中避而不談的事情,是大忌。外公死的時候已經八十高齡, 據說他死得沒有多少痛苦,躺在床上,吃著東西,說說話,就死了。 他經常把家裏唯一的一點錢拿去換了蜂蜜、奶粉和其它營養品,自然災害那幾年中還瞞了外婆,把她僅有的首飾偷偷帶了出去,晚飯的時候,外公笑嘻嘻的拎了幾隻雞蛋回來, 說今天有雞蛋吃了,這日子他媽的過得還真不賴!外婆氣得渾身發抖, 家裏米也沒有了,飯也沒有吃,還吃什麼蛋!這幾句話是我說的,外婆已經隻顧哆嗦,說不出話來了。但外公很可能一點都不知道他究竟錯在了哪裏, 他生來是要享福的,除了享福,還要自由,隻要有了這兩樣東西,就是天塌下來,地陷進去,他也可以視而不見。
現在讓我們來講講四舅,這個唯一的男孩,這個性格偏激怪戾的男孩。四舅是外公唯一的對手,這首先因為他們彼此相象,對於外公的種種劣行,外婆和姨媽們是從最初的驚愕不已、認為無可理喻, 漸漸的看得多了才變得麻木不仁的。但四舅不是,從一開始, 四舅就以他那種年齡絕對罕見的輕蔑態度直視他的父親,母親後來回想說,四舅的眼睛裏是有那樣一種瘋子般的冷峻, 他直愣愣盯著你的時候,眼球向外突出,仿佛要越出眼眶似的。隻有林阿姨對此具有不同的見解,林阿姨說,那是因為四舅經常遊蕩在樹蔭之中,他躲在裏麵,看著街上來去的人群,白天是這樣,晚上也是如此,時間長了, 他就有了這樣一雙鷹一樣的洞察一切的眼睛。 這個有著鷹一樣眼睛的四舅對外婆卻是特別的溫柔,外婆在心境不好的時候,不論怎樣打他,用惡毒的語言咒罵他,他總是默默承受,毫無聲息,每一次的結果都是外婆突然的停止了她瘋狂的舉動,奔回房裏獨自抽泣,她把四舅猛的一推,就向房裏衝去,房門被很重的關上,或者幹脆就是洞開著。大家站在外麵的客廳裏,聽不見房裏的聲音。外婆總是臉朝著窗外,從客廳望過去,隻有一個穿著藏青衣服的背影,沒有那種情理之中的,壓抑到極點時的痛哭聲。她從不在人前哭。從不。四舅這時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褲子上的塵土。這個男孩子對他的母親,具有一種無可理喻的深厚的情感,對於這種情感的表達,四舅具有他自己的方式。他很少與她說話,看上去他似乎渾身都充滿了冷漠與驕傲,他有時候甚至故意惹她生氣, 他把她氣得渾身發抖,連連罵道,我怎麼會生出你這樣的兒子!然後她就打他, 四舅從來不逃,好象挨打能給他帶來快感似的。但母親說,有一次, 她看到外婆打了四舅後,四舅開了門走到街上去了,那天氣溫很低,又刮著西北風,林阿姨怕四舅著涼,怯生生的叫了他一聲,四舅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母親拿了一件四舅的棉衣追了出去,追了好遠,才看到他。他回過頭,象不認識似的望著母親。母親回憶說,那次,四舅的眼裏滿是淚水,臉是掣動的, 他由著眼淚滔滔的流下來,止也止不住。
外婆可能從來都不知道,她有個兒子,對她懷著一種病態的愛。她的心裏隻有一個人,那就是外公。從遇到外公的那一刻起,她的一輩子其實就已經結束了。規範化的成人世界,是很難理解到屬於孩子的東西的, 那種執著和瘋狂,那種銘心刻骨與不顧一切。 兒童們經常會使用某種方式來引起大人們的注意,調皮,鬧事,裝病,與人與事的格格不入,甚至於自殘。 外婆太沉浸於自己的絕望之中了,她常常忘了她的那個兒子,那個敏感、孤獨、 具有某種毀滅性格的四舅,她忘了,這個兒子,不管他長得多大,他都將永遠隻是個孩子。
有幾次,我到上海,住在大姨媽家。好象純粹的,就是為了來到這城市的某個角落,然後棲身其中。這房子的四周,這窗戶的外麵,都充滿了市聲。 電車聲,街市的喧嘩,海上的風吹過這個城市──這一切都寫著兩個字,上海。我睡在窗前的大沙發上,剛閉上眼睛,有電車駛過的車燈光, 顫動著在眼前一閃而過。大姨媽的聲音也是斷斷續續,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她在講小時候的逃難,逃避戰亂、饑荒,一路上是饑餓的人群與漫天的塵土。 我閉著眼睛,有睡意襲來,眼前不時搖動著的電車的光影, 讓我心裏升起一種奇特的安逸與感動。那些饑餓的瘦骨嶙峋的身影,象鬼影一般浮現出來,還有外公,一個模糊又神秘的影子,背景是霓虹閃爍的上海外灘。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景象,荒涼與繁華,灰燼與靡爛,在我眼前交替出現,就如同街井鬧市之中, 忽然聞到了帶著海腥的季候風,和某種森林的味道。
我睡在沙發上,聽大姨媽講那些逃難的故事。寒流剛剛開始襲擊這個城市,耳邊不時傳來風聲。我蓋了一條厚被,我覺得在溫暖之中襲來陣陣疲憊, 這疲憊是我的外公帶來的,在敘述他的故事時, 我經常遇到幾乎無法逾越的阻礙,因為如果照本宣科,按照事情本來的麵目與順序一一寫來,他無疑是個浪蕩子,一個敗家精,弄不好還會成了個無賴。但我又是那樣深刻的、在半睡半醒之中,忽然感知了他,那是一種奇異的狀態。因此我隻好盡可能嚐試著某種方式,比如說,在那些糖炒栗子、木炭灰、燒焦的煎雞蛋味道中,清醒的仔細的辨別著,我已經說過,我知道,我有時候突然的有些悲涼的感知著,這一切的氣味裏麵,其實都有著海與森林的氣息。
我的四舅是從樓梯上摔下來摔死的。樓梯並不高, 但是他象一隻皮球一樣翻滾著摔了下來,後腦勺著了地。大家在慌亂之中把他送到醫院時, 四舅已經口吐白沫,醫生看了看,搖搖頭,說節哀吧。
那是一個春天的早晨,林阿姨到菜場買了條新鮮的扁魚, 正在廚房裏刮魚鱗,魚是活的,身體還在翻動,魚尾巴象撥浪鼓似的撲騰著。陽光燦爛。 那是好幾天春日淫雨後的一個晴天,全家人都起得很早。 陽光總是容易給人帶來好心情。外婆到陽台上去翻曬冬天的衣物,她從衣櫃裏拿出了幾件夾的外套, 在身上比試了一下,外婆忽然咯咯的笑了起來,說再這樣胖下去,明年恐怕就隻能穿麻袋了。外婆的笑聲象陽光一樣在屋子裏彌漫開來,她是難得笑的, 母親的照相冊裏有幾張外婆的照片,每一張她都不笑。她太憂傷了,她一笑, 反而就給人一種虛假的感覺,好象那種笑是假的,是裝出來的。 但是那天外婆其實真的很開心,就象一條絕望的被拋到岸上來的魚忽然又聞見了河水的氣息。 那天家裏有四個人,外婆,林阿姨,大姨媽,還有四舅。外公出門去了, 他在政府實行工私合營後,得到了一個月薪很高的職位,這是他第一天上班。 外婆一直把外公送到樓下,窗是開著的,外婆嘰嘰咕咕的說話聲傳得很遠。 四舅趴在窗台上,望著樓下,可能林阿姨在這時叫了他一聲, 讓他去拿隻放魚的盆子,四舅最後又向樓下看了一眼,就走開了。外婆再次上樓時,嘴裏哼著一隻曲子,是寶玉哭靈時紫絹的一段唱,想當初。這裏的女人們都會來幾句越劇唱腔, 溫婉,又帶著點幽怨,充滿了後花園的情調。但外公在的時候, 她們是不唱的,他不愛聽這個,他整個的生活就是一座後花園, 但他覺得那種唱腔拖泥帶水,有一種小家子氣十足的曖昧。
上午平靜的很快過去了。碗碟已經放好在餐桌上。魚是清蒸的,擱了蔥薑,嘴巴和肚皮裏還被塞進了鹽巴。大姨媽把它端上了桌,魚香隨著熱氣跟進屋來,白花花的魚和盆子,給人一種慵懶的感覺。林阿姨又炒了個菠菜, 沾著水滴的菜葉剛嘩的一聲倒進油鍋,屋裏彌漫開一股油煙味時,門開了,外公走了進來。
我不幹了。外公往桌前一坐,拿起筷子,夾了一塊魚肉。去, 給我倒杯酒來。然後他回過頭,衝著林阿姨說。
外公的上班史,隻延續了一個上午的時間,便宣告正式結束。原因很簡單:他們要管他,他不能忍受沒有自由的生活。 外公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就逃離了那個地方,並且在飯桌上向全家人宣布,他再也不去那裏了。 當外公把這一切交待明白時,那條清蒸扁魚已經接近於一副骨骸了, 大姨媽和林阿姨默不作聲的吃著飯,四舅已經吃好了,正用一根魚刺剔著牙齒。 那時誰也沒有注意到外婆的臉色,因為在這個家庭裏,外公經常有著驚人的,無可理喻的舉動, 大家覺得這一次無非也就是這樣,沒有什麼大不了。但那天外婆卻終於憤怒了, 誰也不曾聽到她用那麼高的音量說話,她語調尖利,嚷著怎麼那時候會瞎了眼睛,千挑萬挑,偏偏嫁了這樣一個男人,把家產敗光了還不算,到了這種地步, 還要擺臭架子當老爺,真不知道自己前世裏作了什麼孽。 外婆說著說著眼淚就下來了,外公看了她一眼,沒有作聲。外婆一邊哭, 一邊說也不看看自己有什麼本事,連老婆孩子都養不活,還以為有多了不起,光知道去賭,去玩女人, 你去賭啊,去玩女人啊,還回什麼家,有本事再也不要回來。
往往女人的軟弱就在於,把一些看似堅不可摧的語言外殼, 象扔炸彈一樣的拋出去,暫時抵擋一下冷漠如冰、她們無力承受的殘酷現實,炸彈是爆炸了,煙和火,光與微弱的熱都過去後,冰還是冰,現實還是現實, 她們卻連盔甲也沒有了,赤身裸體,千瘡百孔。所以,當外公終於被她激怒,甩掉酒杯, 憤然離去時,外婆就象一隻絕望的母獸,大喊大叫著, 瘋一樣的朝已經走到樓梯口的外公撲去,用她的拳頭使勁的捶他,拉住他的衣服, 把她的頭往他身上頂,她已經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她說著一些最難聽最不堪的話, 詛咒著這個男人。外公被她拖來拖去,動彈不得,胳膊上猛一用力,外婆慘叫一聲, 往後連退幾步,跌倒在地上。
林阿姨嚇得麵色雪白,連忙上去要把外婆攙起來, 這時四舅卻象一頭憤怒的小公牛,向他的父親直撲過去,他的眼睛是血紅的,非常怕人。外公愣了愣,就在四舅撲向他的那個瞬間,他本能的向旁邊躲閃了一下。 四舅就如同一隻騰空躍起的海豚,一點聲息也沒有的,掉下樓去了。
在我們生活著的這個空間裏, 往往憑借死亡的方式來猜測某些更為微妙的東西。至少,它常常成為一種標準。自殺是不名譽的, 就如同一切脫離於常軌的舉動,比如說小偷與強盜,自殺好象就更接近於小偷,接近於離婚, 婚外戀和私生子,它們都具有某種隱秘性,是大眾喜好窺望的黑暗角落, 它們引人聯想,它們本身就告知人們背後隱藏著珍聞秘事,可供茶餘飯後咀嚼再三, 回味無窮。人們不會去談論一棵樹,因為它隻能承受,發芽,開花,落葉, 或者凋敗。它無法選擇,無論是生,還是死。對於一棵樹,人們是多麼的寬容啊。
非常遺憾,如果按照社會公認的標準,我們家有兩個人死得很不名譽, 其中的過程將被一些生活空虛,或者行為極為規範, 絕無半點出軌的良好的社會人拿去再三的品味與渲染。他們將樂於此道,他們將完成對於死者的猜測, 和對於生者的總結。他們將臨駕於死難者的悲哀之上,因為他們自信, 他們擁有千古不敗的衡量的標準。
我經常會在上海的街頭觀察這個城市。有時候是在出租車裏, 在公車中,在姨媽家充滿著市聲與海腥味的曬台上,還有那些林蔭濃密的公園深處, 摩天樓的下麵,天橋,超市,斑斕的霓虹夜色,漠然的而又各自歡喜著的人群之中,我悄然駐立。我的外公,外婆,我的許多親人都生長在這裏。我對它有著一種十分複雜的感情。這個東方的都市,這個在紙醉金迷、 窮奢極欲之中孕育出奇特結晶的東方都市,這種結晶所體現的頂峰:三、 四十年代的上海已經永遠逝去,多年以後,人們在幾經坎坷迂回之後重又發現了它,人們又看到了暮色中的灰鴿子,穿旗袍的女人,並且把它們叫作懷舊。
無與倫比的奇跡。當一個臨海的都市,它的物質追求達到高峰的時候,當自然、人文和醉生夢死奇妙的結合在一起的時候,在瞬間之中, 物質演變成為一種精神。但這個契機隻有一次,因為它是病態的,要麼恢複健康,要麼走向死亡。今天的上海是健康的,更體現出一個工業化都市的勃勃生機,隻有細微之處,那些細節和皺折,那些流光溢彩的街市,那些濃墨重彩的繁華背景,仍然恍如昨日。
在對於事情的敘述漸漸深入之後,我終於發現自己慢慢的走近外公了。開始時那種無可理喻的衝動,被理性的感知悄然替代。這個常人所唾棄,所不能容忍的人,其實他是病態的,他隻是那個時代的產物,是那個病態社會的結晶,他置身於那個時代,就如同三、 四十年代的上海置身於更為廣大的空間一樣。他采用的生存的方式,就如同有些人采用自殺作為死亡的方式一樣。作為有生存限製的人類,外公死去了,作為具有更長生存期限的地球一角,上海仍然存在著,但那個真正擁有那種唯美氣息的病態的上海,其實也象外公一樣,早已死去了。
外婆是在一個風雨之夜來到我們家的。父親和母親都到車站去接她了。 我一個人留在家裏。那時我們住的是一棟老式公房,樓下有個大院, 足足有半個足球場那樣大,大院裏的生活幾乎沒有任何隱私可言, 頂樓到底樓的每一家,男女主人叫什麼名字,在什麼地方工作,晚飯吃了幾個葷菜,是大葷還是小葷,鹹鴨蛋一分為幾,全都無所不知。甚至有一次,兩樓的一對夫妻吵架, 胖女人把那個窩囊丈夫的內衣褲全都扔出了門外,然後叉著腰, 站在樓道的交接處破口大罵。一樓二樓各委派了一個調解人員去做工作,誰知人員剛選定, 小夫妻兩個已經勾肩搭背下樓去了。大家看得目瞪口呆。但冬天的晚上, 院子裏仍然還是寂寞的。特別是雨雪天。因為天冷,七八點鍾大家就上床睡覺了。 那種房子是沒有陽台的,南麵的窗台上放滿了大盆小盆的花木, 雨點經過屋簷滴落在葉片上……
現在我好象又看到了那個窗台,我站在玻璃窗的後麵。 窗簾在上午總是被拉開,陽光長驅直入。我們家有一隻用了很長時間的藤椅, 椅背那兒被我抽掉了幾根藤條,可以同時伸進去幾隻手指。藤椅上放了隻墊子, 外婆就坐在那裏聽收音機,除了聽收音機和買菜燒飯,她無事可做。寒假的時候, 隻有我和外婆在家裏,滿屋子都是圓形和棱形的太陽光。我們隻有兩間屋子, 小間是吃飯的,裏間就睡覺,休息,我做功課,父親母親看報寫字,養花和金魚。 全家人的活動空間都在那裏,放了少得可憐的幾件家具,容身之處就更為窘迫。還有,房間裏是沒有衛生設備的,在裏間的一個角落裏,隔著隻小箱子, 放了一隻紅漆馬桶。
我在讀小學一年級以前,都是與父母睡一張床。後來外婆來了, 為了讓她舒服一點,那張大床就讓給了她。外婆晚年的時候變得很胖,她一睡上去, 那張床就占去了很多,而且她旁邊要是再躺了一個人,她就會整個晚上都睡不著。所以我們全家就撤退到閣樓上去了,因為是頂樓,就有一個小隔層,人在上麵,不能完全站直身子,但空間還不算太小。 上閣樓的木梯子一直就擱在外屋的牆上,我們每天就象建築工人一樣的在上麵爬上爬下,除了有種懸空的恐懼, 我的心裏充滿了快樂。
房子。
我長大以後,開始有了一種奇怪的習慣, 我總是喜歡把房裏的窗簾拉上。並不是我不愛陽光,不是這個道理。 我非常向往那種陽光下的白色大理石熠熠生光的景象。但在我的家裏,我的屋子裏,我要把窗簾拉上, 並且是那種落地的窗簾,質地厚密,有懸垂感,深色。這樣好象就沒有了窗, 沒有了窗外麵的陽台,沒有了樓底下的樹,人群,車馬,還有無盡的喧嘩。 因為厚密的窗簾,這一切完全退至到背景之中,它們無法再侵犯我,使我擁有了一種安全感。
外婆經常鬱鬱不樂。漸漸的開始莫名的發脾氣。 我們在星期天的時候陪她到園林裏去,園林裏人很少,父親給外婆拍黑白照片。 但這樣的日子終究不是經常性的,更多的時間,外婆把窗簾全都拉開,坐在藤椅上發呆, 她可以就這樣坐上很長時間,一句話也沒有,我在她眼皮底下走來走去, 她也象是絲毫不見。誰都能看出她過得不快活,雖然父親母親已經盡了他們的全力, 但畢竟收入微薄,有時窘迫得要給外婆添隻熱水袋都無法做到。 我們都用那種玻璃做的鹽水瓶,外麵包了厚的布罩子,用來溫腳,溫身子。但是它要麼熱得燙腳, 要麼有時半夜裏醒來,腳邊象是捅到了一塊冰。
後來的故事,自從外公死後,後來的故事就基本圍繞著房子展開。 房子在這裏是物質的代名詞。大家庭裏再沒有那個令人生畏的外公了, 我們活著的芸芸眾生,都先要為著生存奔忙勞碌。那個不符合實際的敗家精似的外公, 象舊日上海永遠逝去,留下的人,先要為著一隻熱水袋,一床緞被,一台電扇, 黑白電視機──無可盡數。對於童年的回憶, 我總是看見那間窗簾大開的房間,屋內被陽光分割成一塊塊切麵,牆麵,家俱,大床,還有那張藤椅, 無論躲到哪個角落,陽光都會緊緊跟隨,使你無處藏身。
外婆終於還是走了。母親大為傷感。我們從閣樓又回到了那張大床上, 外婆用過的被子和床單,似乎還留有她身上的氣息。那天晚飯的時候, 我們默默無語,開始認識到自己的無能和現實的殘酷。她終於還是不快活, 還是走了。我們心想。外婆剛來時是多麼充滿了希望啊。那麼,終究又是誰令她悶悶不樂,怏然歸去的呢,是那隻燙腳的鹽水瓶嗎, 棕棚床的中間已經因為年久而下陷了嗎,還是因為沒有人陪她說話,孤寂難耐?但是這房子裏確實一無所有, 沒有外婆喜歡的那種小院子,沒有雕花的欄杆,甚至連那種暖融融, 沁心舒暢的空氣也沒有。這房子就象一個牢籠。隻有象我那樣小的孩子, 才能無憂無慮的從閣樓爬到大床上,翻一個滾,看著坐在藤椅上發呆的外婆。 陽光直射,我目暈頭眩,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外婆象個影子,走得無影無蹤。 我們在幾天之內都沒能適應外婆不在的生活,母親變得更為沉默了。 不知道是外婆的不快樂影響了她,還是她的憂傷影響了外婆,或者她們本來都憂心衝衝, 又說不上事情到底在哪裏出了點差錯,既尷尬無奈,又苦澀難懂。外婆走的前一天, 我們一起到飯店去吃了一頓,是個老牌店,在市中心。 那時的飯店裏地上全是油漬,滑膩膩的,服務員穿著白色大褂,在大廳裏快速而又僵硬的穿棱, 他們尖利的聲音穿過鬧哄哄的廚房,象幾百隻小羊羔中的棕色牧羊人, 音調中充滿了肯定與酒飽飯足後的滿足。我們四個人坐在一隻小圓桌前, 飯菜很快的一樣樣拿了上來,看得出,份量很足,而且是真貨色。父親和母親不斷的為外婆夾菜,外婆麵前的盆子裏堆滿了魚肉之類的東西,後來又變成了骨頭和殘骸。 沒有雅室,所有的人都在麵前走來走去,沒有遮蔽處,沒有隱私,沒有別人看不見的,隻想自己承擔的快樂與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