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芝從高速公路的車站出來時,上海正是黃昏。車站仍然有著破落的感覺,原來那也是與一切的長途班車、塵土駁駁的臥鋪雙層車、以及各種形跡詭秘的中巴車合用的一個站台。冬天,天色暗得泛出些青灰,甚至還帶點黃,就象給旅途中的塵土染過似的。一個農家模樣的中年人從車肚的存物處取出幾個大包袱,神氣活現地腆著肚子走了,剛才那人就坐在俞芝的斜對麵,俞芝在車上打瞌睡,迷糊中眼神裏老能望到他盯著自己瞧,瞧了又把眼光收回去,收回去了再挺別扭地把眼光強回來。看不大出那人的身份,是個農民,那是肯定的,或許還是個鄉鎮企業家,反正是有點錢的,但不怎麼會花。俞芝一邊打瞌睡一邊胡思亂想著。
高速公路的班車就有這樣的好處,旅人是無法在上麵隨意走動的,人們隻能乖巧而聽命地坐在椅子上,至多把椅子前前後後地調節一下傾斜的角度,在那種悄然無聲或者嘎吱嘎吱中,滿足一下自己付了多少倍於長途班車的票價而滋生的優越感。沿途的景致也很好,因為完全沒有景致,隻能看到天,看到晴天淡灰、雨天深灰色的路,弧線非常漂亮的高架橋伸向遠方,冷不丁的在路標上出現一個生僻的地名:××距此20公裏,或者在某個弧形拐彎處,標出:×××出口處。這些都是俞芝喜歡的東西,有一個階段俞芝也覺得火車是挺好的一種交通工具,窗外匆匆掠過的樹影完全是與平日感覺中不同的形狀,車上常常很喧嘩,非常陌生而相隔的那種喧嘩,曾經在一個秋冬之季,俞芝頻繁地往返於燕城與上海之間,她甚至還注意到了在火車上觀望野地裏蘆葦變化的奇妙情形,那些蘆葦漸漸地開出蘆花來,毛茸茸的,直到有那麼一天,俞芝在瞌睡的間歇裏突然醒來,發現車窗外澤地上的蘆花竟然成了白晃晃的一片!這時鐵路沿線的樹木葉子差不多落盡,冬天的房子、農田,就連鐵軌的地基都顯出一種生硬而幹冷的質感,而蘆花的枯白卻是那樣閃眼,更重要的是,它們在冬天的冷風裏極為微妙而柔韌地抖動著,也不知道為什麼,那種抖動讓俞芝心顫了一下,直到後來,俞芝迷戀上了高速公路,很長時間不再去乘火車,卻仍然還是能記得那一大片葦花一閃而過時的情景。
從燕城到上海,坐火車的話大約需要五個小時,那些漫長而磨人的時光,俞芝一般都用來閉目養神或者胡思亂想。然而問題在於火車無論快車慢車,鐵路沿途各站多少總要停靠,剛才還是平靜怡然的車廂,突然就大包小包湧上來一大群人,挾帶著冷風或者熱浪,那種口音還是聽不懂的,懷著些被人流擠挾之後的怨氣,聲音是粗魯的,包袱上的塵土恨不得要蹭一點到坐客們身上去。這樣的旅途漸漸讓俞芝感到了厭煩,直到她乘過一次高速公路班車後,才悟出了其中的原因。鐵路是直線的,而在鐵路上運行的列車則相應采取了一種半開放型的姿態,這表現在它不得不沿途捎帶上貌似同路的過客,而減弱了它的神秘感與隱秘性;而高速公路則完全不同,它的運行軌道是全封閉的,它在開始的時候就宣布了一個明確的目標,比如說上海,車上所有的人都是到上海去的,半途不可能上人,司機也不會在半路把一個要去常州的人扔在公路的常州段上。高速公路給人帶來的蒼涼感是徹底的,沒有樹,沒有房子,沒有來往過路的行人,甚至也沒有蘆花,車上的人很聽命地坐著,一切都不會再發生令人心煩的變化,這讓人感到放心和安逸,也是俞芝喜歡的東西。
車上很靜,雖然電視裏正播放著一部打打鬧鬧的港台劇,那種安靜卻因為互不幹擾與冥色已至而依然存在。車廂裏打著暖氣,俞芝把脫下來的外套蓋在身上,班車已經駛入上海,車速減慢,在道口等待綠燈的時候,有騎自行車的路人一手扶著車龍頭,歪頭看著身邊高速班車裏放的錄像。“那個人肯定要被打死的。”隔著玻璃窗,俞芝瞧著那個騎車人的口形,猜測著他手舞足蹈說的話。
現在俞芝就來到了上海。俞芝在路口攔了一輛車,黃昏的上海起著風,那輛紅色桑塔納仿佛帶著呼嘯聲、妖豔而冷傲地停在了俞芝的身邊。路邊等車的人很多,剛下了長途車,大小的包袱和箱子堆在腳邊,所以全都有些急吼吼地伸開雙臂,瞪大了眼睛盯著那些擦得鐙亮的大上海的出租車。那個腆肚子的鄉下人甚至還扯開嗓門罵了句粗話。
出租車司機回頭看了後座的俞芝一眼,輕而脆亮地吹了聲口哨。這時我們在那個上海小司機的視線裏就能夠看清楚俞芝了。女人在黃昏的時候往往無法分辨真實的年齡,特別是象俞芝這樣的女人。俞芝總是側著臉,我們相信小司機也隻是看到了俞芝的一個側麵,但是這個側影卻讓小司機想起了前幾天看過的一本電影,那是本懷舊影片,講的是舊上海故事,那裏麵的女主角穿著黑顏色的衣服,高挑骨感,她和男主角在霞飛路的小咖啡館裏喝咖啡,攝影鏡頭是從咖啡館二樓拍下去的,隔著銅質鏤空的扶梯把手,那些鏤空花紋在鏡頭前因為放大而略顯變形,銅質的變形在夕陽返光裏透著股暈黃,而俯視的鏡頭下麵,就是兩個側影,啜著咖啡,杯子拿起來、放下去,或者停在了半空。也不知道為什麼,小司機在看到俞芝側影的時候,突然就想到了那本片子,小司機愣了一下,發動車子也慢了半拍,接著就問俞芝去什麼地方。
和平大戲院。俞芝說。車子開得很快,甚至讓人有種過於輕佻的感覺,就象那個小司機穿著上光後的皮茄克的背影。滿街都是燈火櫥窗,才是十二月的下旬,上海十二月的下旬並不很冷,至多也就是新寒,即便暴冷起來,也隻是零零星星的,東一塊,西一點,倒顯得滿街的霓虹燈象水晶般的瑩亮,街上也特別的幹淨,走著人,人在五色的燈光裏麵,就象夢一樣的有種優裕而奇特的快感。俞芝從隨身的小包裏取出了梳妝鏡,湊著路上的霓虹燈光照了照,又在唇上補了點口紅,絳紅色的,讓人看不出哀樂的那種,但是上海的霓虹閃爍得那樣快捷而怪異,以致於俞芝的唇色也不斷變化著,那張臉看上去有些奇怪了,不很真實的,就象是舞台上的戲妝了。
和平大戲院今晚上演一台京劇折子戲。現在我們終於知道俞芝乘了幾個小時的高速公路,其實就是為了趕去看這麼一場京戲。俞芝付過錢,啪的一下關上車門。畢竟冬寒料峭,一股冷氣撲麵而來,俞芝把大衣的領子豎了起來,快走幾步。隔老遠就聽到些鑼鼓聲,擋風的棉簾一掀,遠處的戲台上青羅戰袍飄飄揚揚,露出些玫瑰紅的裏子,武生們踢蹬跳躍著,台上飛騰出塵土,那遠遠的顏色與情勢,都是有些不諧和的,大紅大綠的,但不知怎的,卻讓俞芝產生出溫馨與落定的感覺。俞芝看了看手裏的票根,是三排的,但明明自己已是晚到了,再往黑鴉鴉的前排座位上擠,未免就有些過於的招人眼目。俞芝在後排的空位上隨便找了個位子,坐定下來,定了定神,這才發現戲院裏的人真的很多,前排幾乎都坐滿了,這多少令俞芝感到有點吃驚,俞芝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往前麵搜尋著。台上演的是武戲,燈光打得很好,那位武旦的臉顯得花容月貌,一片錦繡,還咿咿呀呀的唱了幾句。就在這時,門口又進來幾個遲到的觀眾,哄哄哄的往前排走,俞芝稍一猶豫,也站了起來,跟著向前麵去了。
我們知道,這其實正是一個聖誕節的夜晚。上海街頭所有的夜總會、通宵電影院、迪斯科舞廳以及吧樓茶室咖啡座全都張燈結彩,宣布爆滿,上海的女人們早在幾天前就顯示出一種與聖誕節水乳交融的韻致與嫵媚來,在外灘那些哥特式建築的拐角處,時不時就會隱現這樣一位女子,超短的裙裝,貂皮或是毛質的長褸,神情有些漠然,然而笑的嘴角裏又掩飾不住的嗲氣。她們一手挽著一個同樣飛揚而優雅的男士,去赴一個狂歡或是紳士淑女們的宴會,他們可能是一對熱戀中的情侶,貌似恩愛的夫婦,或許是好聚好散、露水相逢的情人,要知道在上海聖誕節的街頭是很難對他們進行分辨的,但我們必須否認俞芝也是她們中間的一員,俞芝來自於另外的一個什麼地方,她恰巧在聖誕節的夜晚來到了上海,隱沒在靚男亮女雲集、燈火徹夜通明的淮海路、南京路、外灘萬國建築的陰影下麵,東方明珠塔的球形倒影裏,就象那個油頭滑腦的出租車司機那樣,現在我們還隻能看到俞芝的側影,我們隻知道,俞芝與那些聖誕節上海女子們唯一的不同就是,俞芝去了和平大戲院,戲院裏正演著一場京劇的折子戲,《三岔口》後麵是《秋江》,現在我們隻能非常冒昧地說一句,俞芝與那些嗲裏嗲氣、風情萬種的上海女子的真正聯係,或許正是在於:俞芝本來就是她們中的一個影子。
俞芝站了起來,往戲院的前排走去。她忽然覺得有些暈眩,一手撐著椅背,低聲地向那些收縮起雙腳、讓路給她的鄰座表示著歉意,然後一點點往自己的座位上移動進去。台上戲正演得熱鬧,鑼鼓喧天,胡琴也咿呀地使出些腔調,俞芝卻總是有種芒刺在背的感覺,她坐定了身,眼睛看著台上,戲裏的人正痛快淋漓地把自己的辛酸心事和盤托出,講了,再唱,唱了,還生怕觀眾不領情,誇張地用手指尖翹著蘭花指,在眼角那兒彈出幾顆淚,哭將了起來。
那個叫做蕭梁的人,此刻就坐在俞芝的後麵幾排。而俞芝也終於讓蕭梁知道了這樣一個事實:她在場,她正在他的注視之下。但是他們卻為什麼沒有坐在了一起,這仍然還是個疑問。無疑,俞芝和蕭梁是認識的,無論新朋或是舊友,他們在某種程度上彼此熟稔,我們甚至還猜測出了俞芝千裏迢迢趕赴戲院的真實原因,俞芝並不是個戲迷,況且這晚的演出也遠非精妙絕倫,讓人難以割舍,而若是我們一語道破說,一個女人願意讓另一個男人知道“她在場”,因為這種感覺讓她無比欣悅,這似乎又有些言過其實、危言聳聽的味道。但事實恰恰正是如此。這就是我們迄今為止能夠得出了唯一具有確定性的結論:俞芝為了要讓蕭梁知道──她在場──就在聖誕節的夜晚趕到了上海,俞芝和蕭梁在一個叫做和平大戲院的地方看一出京戲,但是他們沒有坐在一起,他們甚至也沒有相互打個招呼,他們一前一後地坐著,看起來就象是兩個陌路人。
是的,一定存在著某種阻礙,但是我們不知道這阻礙究竟會是什麼,並且這將是在這個故事裏麵唯一無法得出最終結論的疑問。
俞芝為了與蕭梁在一起過這個聖誕節,坐著高速公路的車子來到了上海。一進市區,道路就顯得異常的擁擠,俞芝看了看手裏的戲票,上麵很清楚地寫著演出開始的時間:晚八點。而現在,黃昏剛剛降臨,隻是因為冬日陰霾的緣故,才讓人感覺仿佛暝色早至,一切均已有了暗夜的感受。俞芝其實並沒有徑直就叫了出租車直奔和平大戲院,和平大戲院的那一幕其實完全就隻是一個想象,或者我們把它叫做一個象征,那隻是俞芝站在一座天橋上等待蕭梁時產生的幻覺,高速班車比預定的時間早到了半個多小時,所以俞芝不得不站在過街天橋的頂上等待著遲而未見的蕭梁,天橋下麵人來人往,不時地有人從俞芝旁邊擦身而過,四周豎起著許多廣告牌,上麵赫然寫著───“美霖牌羊毛內衣褲與您共度良宵”,背景霓虹燈用的是淺淡曖昧的紫色,而字色則用深紫偏紅的瑩光勾出,讓人聯想起臥室裏隱隱綽綽的壁燈,窗外是月明星稀,或者飄蕩著爆炒米花香氣的暗夜,這些都是上海所慣用的伎倆,這伎倆也隻有在上海使用著,才顯出天衣無縫的味道,讓人在心底裏生出些悵惘,以及對於淒清豔麗夜色的憧憬與迷離。
蕭梁象個幽靈似的來到了俞芝的旁邊,因為等待似乎有些過於漫長的緣故,俞芝對於蕭梁的出現,少了些驚喜,她甚至還露出了些許害羞的神情。兩個人沒有說話,就並肩走了起來。要知道,這可是一個悠閑的世俗雜務暫且被拋在一邊的平安夜的晚上,這樣的晚上,是專門用來了卻心事、償還宿願和適可而止地想入非非的,一切都有著一種看似虛幻的顏色籠罩其中,仿佛,零星的,還起了幾聲遠遠的爆竹聲,這不很相稱的爆竹聲,更給這平安夜的夜色一種恍若寓言似的警醒,但那放爆竹的人畢竟不是很忍心似的,劈啪幾聲過後,那不諧和的跳動著的聲音便漸漸低沉,最終消失了。
蕭梁很輕的拉著俞芝的手,街頭燈火很明,這讓他們感覺有些尷尬,那互相牽著的兩隻手就有些微妙的觸動,蕭梁就問俞芝,是不是餓了,還是先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吧。俞芝點點頭,表示同意蕭梁的提議。他們於是開始分配著自己的眼神,在街頭路邊尋找著合適的就餐的地方。有幾家燈火很亮、外形看上去十分新潮海派的餐廳,兩人略略地猶疑了一下,很默契地走開了,隔著半磨砂的大玻璃窗,可以看見餐廳大堂裏有著泳裝的女子在進行模特表演,女子們脖子上還掛著長串的花束,象是鈴蘭或者百合的。
上海的聖誕夜,象這種餐廳的模特表演是非常普遍的,其實也隻是青春女子即興的幾方舞步,素手纖纖,柳腰微擺,多數是草台班子,檔次低一點的飯莊裏甚至還有女子媚眼勾人的,當然,這還並不是使得俞芝與蕭梁那般默契走開的原因,那麼是他們不喜歡那樣的燈光?刺眼的,直辣辣逼迫下來的,為的是纖毫畢露地展示女子們嬌好的身段、細膩的皮膚,甚或時隱時現的胸乳,那裏的情和愛都是可以擺上桌麵的,給霓虹照耀也不會變色,熱辣而又果敢,象新鮮的剛出爐的麵包般實惠而經打耐敲。但他們不行,他們是不能見人的,他們是平安夜裏影子與影子的戀愛,他們是聖誕節的幽靈,他們隻能也應該默默地走開,他們不現形,要不是會把別人給嚇壞的。
俞芝和蕭梁找了一家小飯館坐下。那幾乎是一家奇怪的小飯館,臨著大街,非常幹淨,簡單可以講是雅致了,桌布鋪的是淡紫色的,上麵綴著些青色牡丹花,迎客的小姐也很客氣,咪咪笑著,又遠遠的略隔了一段和你講話。但店堂裏卻沒幾個客人,隻在最靠裏的一桌上坐著兩個旅客模樣的人,悶悶地抽著煙,頭也不抬。就這裏吧?俞芝看了蕭梁一眼,就這裏吧。蕭梁說。
兩個人要了一隻小火鍋。火苗是藍幽幽的,很靜心而安穩地燒著,拿上來的盤子份量也都很足,滿滿的裝著許多生菜,萍菇與豆苗顯然是剛洗過的,淋淋的往外麵滴著水。要酒嗎?小姐幫他們把杯盤碗碟擺放齊全後,又問道。兩人給問得愣了一下,然後又相視著一笑。要吧,要一瓶葡萄酒。
夜色終於漸漸的、真正地降臨了上海。黃浦江的潮水按時漲落,遠方,則因了暮色的緣故,顯得有些模糊不清,要在很遠的地方才能夠觸及到大海。甚至就在人們站立於外灘堤壩邊的時候,仍然還很難想象到,這看似已很浩渺碩大的江麵,將彙集於怎樣的無限廣闊的洋麵之中,陸地將真正地在突然間完全消失,我們是不是都曾置身於夜行的船舶中,而看到那夜色下麵的海洋(有月光或是沒有月光)?那永無間隔的波濤與波濤的湧動,洋麵是灰色的,悶得象鉛,在那種仿佛永無終止的航行之中,我們將突然忘卻了陸地的模樣,那些樹,那些綠色,那些黃色的象金子般閃爍的麥田,我們將處於一種記憶暫時停滯的瞬間,我們將因為不知道究竟身在何處,而產生一種深深的恐懼與莫名的快感,就如同我們正經曆著的一場銘心刻骨的愛戀一樣。
我們現在可以隔著那個小飯館的玻璃窗看到俞芝與蕭梁。火鍋燒得很旺,湯沸騰著,噝噝地向外冒著熱氣,所以我們可能要擦掉些玻璃窗上的熱氣,才能夠看清楚房間裏麵的情形。俞芝和蕭梁麵對麵地坐著,我們可以看到兩張象花一樣笑著的側麵,他們在談著什麼話,又不時地停下來,相視一笑,在那兩張臉上現在一點都看不出剛才在大街上的那種局促與窘迫,一切似乎都很好,他們談得很好,吃得也很好,他們在某個瞬間裏旁若無人地彼此注視,又在下一個片刻中有些害羞地垂下眼瞼。我們不由得有些感慨,有些不忍去打擾他們的意思──這是兩個太相愛的人,我們聽見自己在說。我們說這話的時候不由得也有些害羞,但是我們仍然有著詫異存在心頭:他們究竟是誰?怎麼會出現在這裏?他們為何相逢?為何總給人一種行將分離卻又實難割舍的感覺?
是的,我們現在知道,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去猜測一些可能性,我們不知道確實如何,究竟如何,我們能做的,就是天馬行空,利用自己的閱曆、性情、心境來進行某種猜測,我們可以來想象俞芝的職業、她的際遇、她的愛、她的夢幻,甚至於她的性創傷的種種種種的可能性;在我們的頭腦裏也將漸漸清晰地勾勒出蕭梁的身影,這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在他的生命中也曾經發生過什麼樣的事情,使得他能夠與這位叫做俞芝的女子產生那樣誠摯而又熾烈的情感,這情感使得我們即使作為旁觀者也忍不住妒火中燒,又無法不為其中的纏綿和迷離而感到肝腸寸斷、不能自已?
俞芝與蕭梁大約在七點半左右吃完了飯,他們趕到戲院時,台上《空城計》正演個開頭。兩人就在後排找了空位,坐下來。他們坐的位子有些靠邊,兩旁又都空著,台上兩個老兵正佝僂著身子城裏城外地掃著街道,那座西城的城牆擺放在正中,使得舞台顯得有些擁擠,有些急吼吼地擠在一起看西洋鏡的味道,但同時卻又令台下的人產生了一種隱秘而安全的感覺。俞芝與蕭梁的手在暗處摸索著,繼而終於捏在了一起。
演諸葛的那人嗓子挺亮的。俞芝聽見後排有人在說。俞芝抬眼又朝台上望著,台上的諸葛搖著羽毛扇正在唱:“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一段西皮慢板,引得四周好多應和與叫好的聲響,俞芝把身子挺了挺,坐坐直,因為手與手牽著,總有些怕人看破的心虛,俞芝覺得自己的這種心理有些好笑,就象是初戀而不經世事的孩童。而台上的演員確實演得好,把諸葛亮那種自若與鎮定,手裏搖了羽扇,緩緩而行,內底裏卻早已有些心力交瘁的情形演了個淋漓,這時俞芝和蕭梁便看得都有了些沉浸,都有些若有所思的意味。我們知道戲院與影院從來就是一些引起人冥想的地方,因為“戲”的內容往往都是假設的,至少是屬於過去時的,所以真正的隱秘便來源於觀看者,他們因何沉浸,又究竟為甚落淚?就如同現在,我們寄希望於棲身戲院之中而透視到俞芝與蕭梁的一些奧秘,而此刻我們終於借助於戲院裏黯淡的燈光得以繞到他們的正麵,我們躲在暗處,直視著他們的眼睛───
然而那正麵觀察所得到的直覺卻還是讓我們感到困惑,因為首先我們很難猜測出他們究竟來自何處,即使我們已經知道了:俞芝坐著高速公路從燕城趕往上海,而蕭梁則說好了在上海的天橋上等待著她,這些卻仍然說明不了問題,他們看上去都不是那種太有地域界限的人,無法與某座城市真正地融合,說得簡單而明了一些,如果我們說俞芝是燕城人,而蕭梁是上海人,這當然不會引起異議,但是這城市的區分在於他們來說並不是那樣的重要,他們完全可以出現在另外的一個什麼城市裏麵,而依然可以做到,既與這個城市水乳交融,又悠然地超脫在它的外麵,是的,真正的問題並不在此,我們之所以對這兩個平安夜的“幽靈”深感興趣,也並不因為要詮釋一場燕城人與上海人的豔遇或者奇情,相反,發生在這個平安夜裏的故事平平常常,幾乎可以說是簡單無奇,讓那些樂衷於獵奇驚豔的人要大為失望、頻頻搖頭的,因為在這個故事裏麵,故事的本身倒很有可能是最不重要的東西,它們與平安夜的夜色一般,至多也隻能成為禮花焰火升起時在地麵上閃爍而過的那些影子。
我們忽然感到有些憂鬱,因為深入的思考常會讓人產生出無望與失落,我們對於準確而切入的猜測有些力不從心,所以事情隻能從邊緣入手,就在這時,我們看見俞芝眨了眨眼睛,那眼睛裏離奇的有種霧一樣的東西,很迷離的樣子,一閃而過,這讓我們感覺很有趣味,所以我們大膽地猜測著俞芝可能是生長在一個多雨的地方,那裏雖然也地處亞熱帶地區,四季分明,但陰晦與潮濕卻是恒久的,每當歲月更新的春天來臨,緊接著就是沒完沒了的雨季,雨下得不大,但是鋪天蓋地,這樣的雨季,將會延續整整一個月,或者更長的時間。在這樣的城市裏,人們的生活往往趨於平淡與溫和,我們知道,這種情況或許也與陰濕的氣候有著密切的關係。因為多雨,房子的屋簷多取黑瓦斜麵,有些還在兩旁飛起簷角,雨點有時候就打在那些個簷角上麵,聲音既不沉悶,也不清脆,那是一些非常奇怪的雨聲。
曾經有過這麼一次,也是一個下著雨的午後,俞芝約蕭梁出來,兩個人撐著傘在開滿了梧桐花的林蔭路上走,俞芝忽然站住了身子,問蕭梁:你去過上海的“情人牆”嗎?那天俞芝一反常態,滔滔不絕地說著話,蕭梁幾乎未能在她的講話間隔中插上一句。俞芝告訴蕭梁說,那還是在她很小的時候,她上中學的時候,有一次放暑假和兩個朋友結伴去了上海。到外灘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那時的外灘顯得很昏暗,沒有東方明珠塔,沒有黃浦南浦大橋,也沒有稠密擠搡的的士車隊,零落的霓虹單調而陳舊,更象個棄婦與怨女。但外灘上的人很多,因為是夏天,江風很涼爽,愛趕時髦的上海女人有與小城中微妙不同的穿著,這種不同是細致的,不經意的,所以愈發顯得無可模擬。
“那天我們三人去外灘的時候,天氣很好,炎熱然而高爽。我們坐在江邊的石階上,靠得很緊,小城裏沒有這樣的江水,這樣寬闊無際的江麵,我們心裏存在著一種懼怕,倒並不是怕被江風刮入滔滔的黃浦江中,但我們不知覺的坐得很緊,仿佛彼此尋求慰籍似的。而就在那天晚上,我們看到了外灘上著名的情人牆。”
“一對對的男女從我們麵前走過,然後麵對江水,背朝我們倚在江邊的欄杆上,女的多數穿著裙,有長有短,江風很大,有時就把裙擺撩起很高,有一個紮小辮的女孩我們甚至都看到了她水紅色的內褲。天色一黑,江邊就起了燈,但間隔很大,燈光也不是太亮,好多男女都視若無人的扭抱在一起,有的是依偎,有的是麵對麵的注視與摟抱,隔著三、五米就是一對,或者幹脆就是一對挨著一對。開始時,我們三個女孩子都有點不好意思,低了頭假裝不看,就連講話的聲音都有點不太自然,低低的咳了幾聲,一副心懷鬼胎的模樣。但是天越來越黑,在沒有燈光的地方,黑得就連坐在身邊人的鼻子耳朵都看不清了,然而一抬眼,眼前黑乎乎的又到處都是兩個粘在一起的黑影,晃過來,又晃過去。過了大約半個多小時,我們三個漸漸開始交談起來,我們盡量避免看對方的眼睛,在石階上挪了挪身子,放鬆一下,然後兩手撐著下巴,對那些黑影進行評頭論足。”
“我們三個那時都是十六歲,都還沒有談過戀愛, 至多是暗戀幾個男孩子。但對於這一切,我們全都神秘兮兮,守口如瓶。這外灘上突如其來的變故,就如同一把重錘,重重的錘到了我們的心坎上。我們坐的石階對麵,是一塊凸出於江麵的平台,外灘的燈光在那裏形成了一塊淡灰的暗影,因為地形優勢,那塊平台上來來去去的情侶我們看得很清楚,先是一男一女,都趿著拖鞋,看來是住得離外灘不遠的居民,女的挽著男的,很嗲的樣子,女人側過身來的時候,江中正巧開過來一艘客輪,前照燈打得很亮…… 後來我們就看到了那個豐滿健康、如同小婦人似的女人。她和那個男的是在趿拖鞋的一對離開後站到平台上去的。其實我們一直都隻瞧見她的背影。那背影真的一點都稱不上美,淡色小花的連衣裙在那兒撐得很開,在視覺上還有種下墜的感覺。那幾乎是一個生育過後發胖然後略顯變形的背影。然而那個男的一直緊緊摟著她,生怕她象一縷空氣般從他懷裏溜走似的。他低著頭略略彎下腰,湊在她耳朵旁邊說話,我們幾乎都能聞見一股暖洋洋的氣息,晃晃悠悠的飄過來,而她則如同孩子似的偎在他身上,兩個人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裏,都不知道究竟過去了多少時間。她並不美啊!我們暗自嘀咕著,眼前的情景讓我們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嫉妒,嫉妒的背後卻是熱望,我們又默然了。我們在黑暗中的眼睛再次相遇時,不約而同地說道:她並不美啊,真是的。然後我們的眼光又避開,沉浸在黑暗之中,手心裏沁出點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