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俞芝和蕭梁的平安夜(3 / 3)

就象是突然之間被人看穿了什麼心事,俞芝害怕似地倚了一半身子在蕭梁的身上,蕭梁也沒有言語,兩個人沉默著、手拉著手站在一起,他們仿佛正在等待著什麼,這等待中有著一些驚悸,有著一些毫無希望的希望,這等待其實是虛假的,因為結局早已經明確著,但這等待同樣又是帶給人一些幻想的──或許,會有一些即便明知是虛假的語言、虛假的撫慰──所以,在那個瞬間,他們就這樣倔強而虛弱地僵立在那裏,仿佛要與算命老太即將宣布的命運相對抗,又仿佛正靜待著上蒼將要賜予的一個奇跡。

但那算命的老太婆卻一直沉默著,那是一種曾經滄海之後的巨大的沉默,是無數次“在場”過後的一個真正的無所不在,無所不知,她已經滿麵皺紋、心若枯井,卻仿佛更有著別樣而無法泯滅的深情。她坐在那裏,沉默著,這沉默讓空氣裏含有了一種令人窒息的意味,她的嘴唇緊閉著,眼光裏有些犀利,有些愛憐,更有些漠然,她象是在堅守著什麼無法言說的奧秘,這秘密是早已存在於那兒的,而她的出現與守候,仿佛隻是為了提醒人們這秘密的存在,而遠非它的答案。但這種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卻幾乎要把這兩個人壓垮了───

聖誕夜的這場雪,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紛紛揚揚飄落下來的,起始時雪片還不太大,挾著些零星的雨水,落在他們的頭發上。兩個人握著的手不知怎的,都有些冰冷,等到兩人走在了一處樹影下麵,蕭梁停住了腳步,這時,我們也不知怎的,忽然也感覺有些淒涼,不忍心去打擾他們,隻聽到蕭梁很輕的問話聲:你怎麼哭了?然而那問話仿佛也並非問話,倒正象是喃喃細語,自顧自要講給自己聽的,忍不住自己也陪著要流下淚來,要用舌尖去舔對方的傷口,又怕份量重了,於是就象空氣一樣,隔著些微的距離,輕輕地拭摸,悄悄地陪淚,就連眼淚也是不忍心讓對方看到的呀。我們別轉身去,心裏冷不防地起了陣寂寞,樹影下的那兩個人忽然讓我們把一切都看了個清徹透亮,然而,就象閃電飛過夜空一樣,緊接著,寂寞跟著就來了。

俞芝和蕭梁相扶著從那條小巷子裏走出來。雪仍然下得不大,一會兒下,一會兒又停,但雪片有時候靜悄悄地落在臉上,落在眼睫毛上,很快就化了,卻冰涼涼的。俞芝走得很快,就象是在逃離一個夢魘似的,她的長大衣在風裏飄動起來,這使得她的身影就如同一個在大街上疾馳而行的奔走者──這情景忽然讓我們生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受,仿佛有什麼東西正悄然流轉,再次往複──就在這時,我們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女子。不知怎的,鬥轉星移,我們竟然又回到了好多年前那個夏天的黃昏。有一些來自於畫麵之外的嘈雜的聲音。天空是夢幻般的深藍色,卻又蒙著些灰黃,車輛在霞飛路上奔馳而過的聲音也顯得出人意外的喧嘩、響亮,這是一個讓人心神不定的夏日黃昏,人們在霞飛路旁的咖啡館裏已經落座了半個多小時,天氣異常悶熱,又透著股潮腥氣,讓人懷疑到是否向晚的暴雨即將來臨。咖啡館裏的坐客全都有種昏昏欲睡的意味,燈也昏暗著,時不時的有人推門而入,帶進來一股街道上的熱氣,與人流中挾裹著的曖昧的汗味與體香。人們在那裏喝著冰過的咖啡,甚至還因為胸悶煩躁,而向服務員發了一次火,大家都埋怨著咖啡的味道太淡,這樣平淡乏味的咖啡,是根本就無法驅除夏日的疲憊與慵懶的。

那個女人是在蕭梁喝第三杯咖啡的時候,從街道的那一麵飛奔而來的,因為那種速度和瘋狂與這個夏日黃昏死一般的懶散相去太遠,所以我們相信,咖啡館裏幾乎所有人的眼光都被這個女人吸引去了。

大家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那時人們正在喝咖啡,在這個城市裏,喝咖啡是消磨時光的最佳方式,許多事情都會在咖啡館裏發生著,相親、偷情、談生意、或者百無聊賴地打會兒瞌睡。雖然咖啡館的座位排得很近,但除了未經世事的初次走入者,誰也不再希冀會在咖啡館裏遭遇什麼奇跡,更不用說是在這樣的黃昏──雲層壓得太低,馬路上跑動著髒兮兮的快慢車輛,灰塵漫得很高,在這樣的黃昏,沒有人會有什麼好心情。

那女人穿著白襯衣。那是一件質感很好的白色襯衣,有些寬大,所以女人跑動起來的時候甚至還帶動了一些風。這讓她乍看起來就象個仙女。她在追趕一個男人,女人跑起來就象是一陣風。

人們手裏的咖啡杯舉在了半空。好象要發生什麼事情了。空氣中充滿了一種竊竊私語的氣息。有一些咖啡的香味,咖啡的香味在這一刻忽然變得濃烈歡快了起來,咖啡唱起了歌,就象我們的心情。我們這群無恥的百無聊賴的人。

那男人正用一根皮帶抽打著那個女人。

她象瘋子一樣地呼喊著他的名字。

他在抽打她。

她的白襯衣上滲出了血來。

她抱住了他,她用自己的臉去貼緊他的,那姿式幾乎無法讓人看清究竟是撕咬,還是親吻。

她也許哭了。眼淚與血漬混合著,順著臉龐流了下來,這使得她的臉血淋淋的,非常難看,眼淚與血漬使她當眾出了醜。

所有的人都在看著她,看這個當眾出醜的女人。就在這時,她突然地轉過頭來,這使得她的整個麵部異常清晰地暴露在人們的麵前,我們驚訝地發現,這女人正是俞芝。

是的。現在我們終於知道,他們在好多年前其實就有了一次相逢──俞芝和蕭梁──在霞飛路上的相逢。然而,在那個時候,他們擦肩而過,不曾相識。蕭梁永遠也不會知道,那個在霞飛路上被皮帶抽得鮮血直流的女人就是俞芝,他們再次相遇之時,光陰已逝,彼此早已不再相識,但是蕭梁其實一直無法忘懷那個霞飛路上的女人,他甚至還對俞芝講起了這樁往事,雖然蕭梁同時也隱瞞了一個細節:那個黃昏他剛從女友家出來,那個黃昏他同樣深愛著他的女友,並且認為這愛情無可改變,一旦失去,他是沒有辦法再活下去的。他帶著甜蜜的相思和離別的惆悵,獨自一人坐在霞飛路的咖啡館裏,他和女友剛接過吻,他還第一次撫摸了她的身體,他是那樣的狂亂,以致於在咖啡館裏坐定已久,還無法平靜自己的心緒。但是,他確實又被霞飛路上那個飛奔而來的瘋狂的女人震撼了,他久久地心情複雜地看著落地窗外女人的遭遇,他發現自己竟然有些羨慕那個男人……但是蕭梁並沒有看清那個女人的臉,其實他坐的位子離大街非常之近,俞芝奔跑的時候幾乎就是迎著他撲麵而來,那時,暝色已至,白色的帶血的襯衣如鳥之雙翼,是的,蕭梁驚呆了,我們可以從蕭梁在多年以後對俞芝講述這樁往事而得到某種暗示:他喜愛這樣的女人,在俞芝飛奔而來的那樣一個瞬間裏,他心底深處的某件活物被驟然觸動,他一下子就愛上了她,他愛上了那個不要臉的當眾出醜的瘋女人,他隔著玻璃窗──隔著以後將會抱憾終生的咫尺距離,他看著她,心中充滿了柔情。

他們曾經都不是純潔無暇的,這讓我們多少感到有些遺憾和痛心,但奇怪的是,事到如今,卻正是這種褻瀆與不潔深深地打動了我們,令我們無法自持,心碎不已。我們似乎已經不再有那種請命的悲哀,倒是漸漸地萌生出宿命的感覺,我們看著他倆象幽靈般行走在正下著雪的上海街頭,他們走過一些已經打烊了、或者仍然有著暗黃燈光的咖啡屋,裏麵人影綽綽,隱約還傳出些喑啞的樂聲;有騎車人慢慢地從遠處過來,後麵的車架上還坐了一個,都穿著厚重臃腫的冬衣,擠靠在一起,就愈發地顯得身影相係,有種讓人黯然的相依為命的感覺;沿途的花店也已經都關門了,聖誕節的玫瑰花籃早已分布在各個豪華賓館酒樓,有些花枝撒在了鋪著紅地毯的大堂裏、彎角樓梯上,被纖巧的穿著高跟鞋的腳輕輕踩過,花瓣有些褪落,卻仍然香著,香得有些頹敗,在聖誕的華彩也就是即將接近尾聲的時刻,這種頹敗的香與寥落有一種執著地沉浸於往事的意味──

是的,往事。兩個承載了往事的人走在上海古老的大街上。兩個人的身影都顯得很單薄,那隻是因為,往事十分巨大,十分沉重,單薄的肉體負載了它,靈魂隻能演變成為幽靈,但即便如此,幽靈也仍然在行走,幽靈依舊未曾倒下。雪片肆意地飛著,那形狀與情勢都有些紛亂,有些欲圖鋪天蓋地的氣勢,就象要把所有發生在過去年月裏的事情都在此刻渲瀉個幹淨。

為了背負起沉重的往事,兩個人相扶著在街上前行,而就在這時,往事又在我們麵前疊印出一些場景,那仍然是關於霞飛路的場景,顏色有些暗舊,就象電影語言一般:蕭梁一個人在小咖啡裏喝咖啡,蕭梁在林蔭路上散步,蕭梁在抽煙,他有些失神,煙蒂的餘燼燃著了他的手指。然後我們又看到了蕭梁的一個背影,他──蕭梁,和一個女人。窗外樹影很盛,茂密的樹葉投影在屋裏的牆角上、床單上、蒙了些灰塵的家俱上,我們看不清那個女人的臉,她的臉隱在了大堆大堆的樹影裏,有一些陽光斑駁的金色,他們正躺在床上,被單淩亂著,暗示著一個激情過後的午間或者傍晚時分,兩個人都很沉默,不說話,隻看見蕭梁又點著了煙,他的眼睛仍然有些失神,悵然若失,或許就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這其中最確鑿的原因,房間裏有種曖昧的氣息,那是一種做愛過後的氣息,單純的肉體之愛的氣息,蕭梁聞見了它,所以他點了煙,煙味很濃,在房間裏迅速彌漫了開來,這氣味可能讓床上的女人感覺到了異樣,她欠了欠身,這使得我們終於看清了她,這是另外一個陌生的女人,我們並不認得她,我們看到她伏在蕭梁身邊的時候,莫名其妙地忽然心頭一顫,她不是俞芝,我們不認得她,她卻曾經在某一天的某個時候,象個親密情人一樣地睡在蕭梁的胸前,這個陌生的其它的我們所不認識的女人。

這時候就在這時候,就在蕭梁與其它的女人相親相愛的時候,就在他們睡著的小公寓的樓下,就在那條著名的霞飛路上,俞芝象個瘋子般的奔跑著,狂叫著,俞芝哭了,俞芝在追趕一個我們同樣不認識的陌生的男人,那個男人用皮帶抽她,抽出了血來。

蕭梁或許也聽見了這聲音,他可能還與那女人一同站在陽台上張望了一下,但是,那時,他們彼此並不相識,他們還是兩個陌路人──俞芝與蕭梁,即使我們在一旁跺腳歎息、感慨萬千、痛不欲生全都無濟於事,他們形同陌路,他們是兩個注定了將要愛得欲生欲死的戀人,但他們確實有過一次,就在霞飛路上,他們失之交臂,那時他們各有所屬,心有所係,還全然不知命運與宿命之類的字眼。

現在,我們都已長大成人,所以我們已經知道,世上其實並不存在相見恨晚這樣的說法,但我們都是些善良的人,我們仍然還會癡癡地寄希望於下一輩子,是不是還會有下一輩子呢,就在她飛奔於霞飛路以前,就在他默然而又有些心動地看著一個女人被抽打而瘋狂以前,就在她開始第一次詢問“那時候你在哪裏”的時候,蒼天有眼,能夠讓他們初初相逢?

雪還在下著,漸漸大了,然後又小,下雪的時候,街道就顯得非常空曠,有些不太真實的感覺。我們看見俞芝正扶在街邊的一麵牆上,她嘔吐了,吐得一塌糊塗。他們可能又喝了酒,俞芝今晚一定喝多了,他們總是喜歡那樣麵對麵地坐下來喝酒,直到喝得都已經有了些醉意還不肯停止。

俞芝說她明天就要走了,就在明天,她將離開這個城市。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沒有看著蕭梁。她甚至似乎有些忘記了蕭梁的存在,她時而自言自語,時而片刻沉默,完全地沉浸其中。俞芝這種突如其來的平靜與堅定無疑又讓我們感覺到了詫異,就在我們仍然感慨萬千、幾乎為他們情不能自已的時候,那樣的平靜與堅定又是怎樣降臨到他們之間的?

他們甚至還談到了剛才的諸葛亮──京戲《空城計》裏的那個,那個自古以來不知有多少人為之流淚的諸葛亮,他們非常起勁、非常隱蔽地談著他。蕭梁說,諸葛亮其實是有著難言之隱的。

俞芝就點頭,俞芝說是的,忽然她又笑了,說:剛才看《空城計》的時候我都哭了,不知怎麼的也流了眼淚,覺得諸葛亮為阿鬥這樣的人去爭天下,忙得頭發胡子都白了,也真是該有些不甘的,但仿佛卻就是要這樣的不甘,這樣才好……

俞芝講了一半,有些說不下去,呆呆的停住,不知在想著些什麼。

蕭梁一時也有些默然,過了會兒,他接著又說,有些話諸葛亮雖然沒有說出口,但心裏是明白清楚的,他內心其實早就有著寂寥。

俞芝聽了,仍然點頭,臉上卻沒有什麼表情,俞芝說我喜歡諸葛亮,他已經知道是做不成功的,他知道,他的心裏早已是看了個透徹,但他仍然做那樣一種絕望的努力。

他還沒有地方可以去傾訴,他獨自一人,無人能夠為他分憂。蕭梁插了一句話,這句插話使得談話出現了一次短時間的沉默。

是的,總是無處傾訴,總是這樣。俞芝說。

接下來我們就聽到俞芝講起了別的一些什麼事情,她在講這樣一些事情的時候,提高了聲音,然而我們聽起來仍然有些夢囈的意味,她對他講巴黎,講芬蘭,講那些美麗的歐洲小城郊外的樹林,她還講到了威尼斯,她說威尼斯也常常下雨,在威尼斯總是能聽到雨聲。但那裏有很多的鴿子,不是純白的那種,帶點灰,但仍然是白的,它們經常棲留在廣場上,廣場上空曠無人,它們就在那裏咕咕地叫著,雨下得並不大,僅僅打濕了它們翅膀上的一些羽毛。

廣場旁邊有一座橋。俞芝又說,雖然那裏有很多座橋,但是我常常去的就是那座,我常常去那裏。

威尼斯有很多時候是浸透了雨水的雨季,在其中的一個雨季,那裏來了很多中國人。他們是來拍電影的,拍一本關於舊上海的片子。一個女人站在橋上,穿著黑絲絨的旗袍,頭發是鬈的,她在那兒站了一會兒,就走到臨水而立的咖啡館去,在威尼斯有很多象那樣的臨水而立的咖啡館,到處都是水域,房子也總象是在水中,也象是船。坐在那裏能夠非常清晰地看到潮漲潮落,人總是不多,鴿子有時候來,有時候不來。咖啡館裏總有彈琴或者吹奏薩克斯的樂手,沒有人在意他們,人們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但琴聲總是很美,常常讓人忍不住也要屏息靜聽。穿黑絲絨旗袍的女人就坐在水邊的那座咖啡館裏,她獨自一人。咖啡館裏同樣也是人影寥寥,但那女人的神態卻給予人們一種提示,仿佛這裏即使是賓朋滿座,這一切也早已與她毫無關聯,她早已心如死灰,無法複燃。

音樂很好。俞芝入神地講著,更象是喃喃自語。是的,隻有在人影稀少的水邊才會聽到這樣的音樂。後來就又下雨了,總是下雨,你知道嗎,在威尼斯你總是會碰到雨天,她卻總是獨自一人。

威尼斯的冬天同樣寒冷,如果恰逢雪日,人影寥寥的城市總會讓人感到愈發淒涼。我在威尼斯常常感到冷,我常常想起上海,常常想起。我沒有辦法讓自己忘記上海,絲毫沒有辦法。人們在那座臨水而立的咖啡館裏喝咖啡的時候,就能夠看到那些正在拍電影的中國人,人們或許正猜想著他們可能來自上海──那個遙遠的東方的都市,也有著各種各樣的小咖啡館,扶梯是銅質鏤空的,樂手們吹著憂傷或者歡快的曲子,那裏的冬天有時也會下雪,雪夜常常也很淒涼。人們看著那位來自東方的穿著黑絲絨旗袍的神秘女子,她就坐在那座臨水而立的古老的咖啡館裏,那可能是影片結尾的一場戲,鏡頭拉得很長,一切仿佛有著嘎然而止的意味。

她側耳傾聽。那是一段薩克斯的獨奏,那聲音具有一種挾卷一切的氣息。窗外傳來陣陣濤聲。她看著那座橋,看得出外麵風很大,鴿子的羽毛被雨打濕了,它們在風裏輕微地打著旋,它們也感到冷,咕咕叫著,但叫聲與叫聲之間要相隔很長的時間。她看到橋麵上走過幾個人,打著傘,後來就空了,但橋下的水域是遼遠的,它們是大洋的一部分,深不可測,它們甚至能夠吞沒整座城市與鄉村,把那些響著鍾聲的教堂、帶尖頂的海邊咖啡館、那些樹林、田野、牛羊統統裹挾而去,不再複還。她看著那座橋,橋下的水麵翻滾著波浪。

她看得如癡如醉,就象一個深深陷入情網的人。

水麵。

她的眼睛,如癡如醉的眼睛。

鴿子在叫了。咕咕。咕咕。鴿子的叫聲很寂寥。人們非常驚訝地發現動物竟然也會發出如此寂寥的叫聲。咕咕。咕咕。

下雨了,在威尼斯,雨水落在遼遠無際的洋麵上,沒有聲音、沒有形狀,她看著它們,如癡如醉。

俞芝大概是醉了,她一下子講了那麼多話,無邊無際,無休無止,她再也不對蕭梁提出什麼疑問,仿佛就在突然之間,她的心裏有了定數,她甚至笑咪咪地看著蕭梁,她看著他,對他訴說往事。

他們就象兩個酒鬼一樣地談著話,他們就那樣談著,什麼都談,就是不談內心,但其實字字句句又都是心貼著心肉貼著肉的;他們時常發出一些微醺後響亮的笑聲,他們把自己藏在了這樣的笑聲後麵──因為她知道,她的心其實他早已是知道的,她不能談,他也無法說,他們甚至還說一些相反的話,但她是懂得的,她的眼睛在黑暗之中,她甚至希望他不要說,好讓她活在對他的苦衷的刻骨體恤與悲憫之中,這樣的體恤與悲憫,就如同針刺,血淋淋地直把她紮出血來,卻能讓她忘記掉那真正致命的痛──那是她想也不能去想的。

她看著他,她沒有說,她終於同樣的什麼也沒有說,她隻是對他訴說往事,她不說其他的,她終於還是不說其他的,她說在彼時,在彼地,在彼刻,她隻是要讓他知道,在她對他傾訴的往事裏,他早已經無時無刻無處不在。她已經有些疲憊了,但她仍然還在訴說,她已經肝腸欲斷,痛不欲生,但就在這一刻,他嵌入了她的生命。是的,他們行將分離,冥冥中早已注定他不屬於她的將來,而這“在場”也終將成為痛徹心肺的瞬間與回憶,所以,那發自內心最深處的、驚喜萬分卻又恐懼萬分的“就是他!”終於演變成為另外的一種表達。

當然,這也已經無關緊要了。

他已經嵌入了她的生命。所有的疑問,所有的遺憾,在突然之間,全都成為了一種多餘與必然。就連生命也是可以成為多餘的,剩下來的是囈語,靈魂的囈語。這種囈語劃破時空,補償了生之有限與生之遺憾。

他們甚至還相視而笑了。

兩個肝腸欲斷的人的微笑。

我們知道,上海的晚上滿街都是燈火櫥窗,霓虹燈也總是晶瑩可愛的,乍看上去,簡直就是一個玩具世界。俞芝和蕭梁喝了酒出來,他們都有些喝多了,走得跌跌撞撞,特別是俞芝,她扶在街邊的一麵牆上,她嘔吐了。風很大,喝多了酒,又吃了冷風,這樣的情況總是會引起嘔吐的,這常常無可避免。

街上有人在吵架,一男一女,罵得很難聽,兩個人甚至還推推搡搡打了起來。有幾個人在圍觀了,這樣晚的下雪的夜裏也有人還沒有回家,也有人正在街上遊蕩,他們看到一對男女正在吵架,吵架聲在寂靜的深夜裏顯得格外刺耳,人們駐足而立,感到這事情雖然不成體統,卻也有些趣味。人們看著看著就偷偷地笑,或者皺一皺眉頭,但不管怎樣,這樣的情景也是司空見慣的,再也無法引起人們長久的興趣與好奇了,倒是俞芝與蕭梁,他們相扶著、跌跌撞撞地走在上海聖誕夜的街道上,他們看上去有些狼狽,雪花翻卷著落在他們的頭發上、眉毛上,和凍得有些發紅的鼻尖,他們都喝醉了,因此顯得有些旁若無人,他們就象這世界遺留下來的唯一的一對恩愛男女,他們旁若無人地走在上海的霞飛路上,嘴裏輕輕地呼喚著對方的名字。

人們都覺得冷了,風真大,真正的冬天在聖誕過後即將來臨,雖然是處於亞熱帶的臨海城市,冬天卻依然是寒冷的,雪日過後便是冰凍,即便太陽已出,融化冬雪也將需要挺長的一段時間,人們將會小心翼翼地出現在結了冰塊的大街小巷上,抱怨著冰雪給交通帶來的不便。但他們現在還暫時不知道這些,他們已經睡著在了溫暖的家裏,門窗都緊閉著,床邊的椅背上隨隨便便地搭掛著一些色澤淺淡的羊毛衣褲,那些衣物散發出一種非常好聞的體味,仿佛暗示出這尋常人家男女相親相愛的溫熱與悠久。

這時,俞芝和蕭梁卻漫無目的地走在霞飛路上,他們已經完全迷失了方向,雪化了,雪化了就迷了他們的眼,大街上已經人跡罕至,吵架的男女也走了,也回了家,但他們沒有,他們無處可去,那個吹奏薩克斯的老樂手也走了,城裏所有的咖啡館與小酒店都已到了打烊時分,他們卻還在走著,手牽著手。

我們已經說過了,這是一個冬天。俞芝們和蕭梁們的故事常常是發生在冬天的,雖然很少有人會真正明白到冬天的美,他們總是希望冬天早日過去,春天快快前來。冬天是封閉的,就象她們的心。那些心裏其實都寫著這樣的詩:“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至少在這樣一個瞬間,在這樣一個平安夜的晚上,那是能讓所有的良善之人都落淚的嗬。平安夜的俞芝們在平安夜的晚上遇見了蕭梁,他們手拉著手走在霞飛路的街頭,街上閃動著節日的霓虹,他們在街邊還看到了一個流浪藝人,藝人拉著胡琴,琴聲讓人感覺淒涼。街上已經很冷了,已是深夜,又下著雪,但這下著雪的冬天卻讓他們感覺到了一種安全,他們在雪夜的大街上彼此相視──他們覺得他們的眼睛也在做愛,那是一種比他們的身體更為瘋狂而絕望的做愛,他們在各自的眼睛裏看到了地老天荒,看到了死生契闊,也看到了行將決別的可以令人死去的淒涼。

平安夜所有的鍾聲此刻已經敲響,不可避免的告別時分終於前來了。她站在路口,僵立著,她知道他在看著她,她也聽到了自己心裏的聲音,帶著哭音要奔他而去的,要告訴他這麼多年,她其實隻是在等著他,她吃了那麼多苦,其實隻是注定了要在這兒、在這個時刻遇見他,她的歡顏、她的還沒有老去的身體與靈魂隻是因為要在此刻與他相逢──

但是她沒有,她笑了笑,對他說,好了──

你們有沒有看到過上海平安夜的焰火,它們鋪天蓋地的在天上放射開來,形狀各異,燦爛紛呈,就象是中國的新年。孩子們都睡了,他們沉在夢鄉裏,沒有看到那樣的明麗與絢爛,所以說平安夜的焰火有時也是寂寞的,它們亮了,很快便也湮滅,但就在那些如花開放的瞬間,它們寂寥而又瘋狂地告訴著我們:大的節日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