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俞芝和蕭梁的平安夜(2 / 3)

“夏天的時候,江海的旁邊總是涼爽的。大麵積的水域帶走了鄰近地麵的熱量,如果遭遇台風,在防波堤上就會聽見幽黑而翻滾著的浪濤聲。這是一種奇怪的濤聲。它會讓人在瞬間裏產生不真實的幻覺,不是心生邪念就是靈肉升華。在還沒有東方明珠、黃浦南浦大橋的時候,外灘還是灰暗的,人們趿了拖鞋,穿著老頭汗衫趕去那兒,為的是乘涼、談戀愛、想心事,或者幹脆就是欲圖不軌。上海從來就是個雜七雜八、無奇不有的城市,就象海水泛著泡沫、挾著紙屑、小螺、砂粒、珠蚌來到沙灘上。

那天我們三個坐在外灘的石階上。風真大,我們說。我們說得挺輕,我們的聲音還沒有拍岸的濤聲來得有力和果斷。我們麵對著那座情人牆,情人們在我們身邊走來走去,我們的手心裏捏了一把汗,這可真是莫名其妙的事情,仿佛就象我們幾個在偷情似的。後來我們就回去了,別人問我們在上海都去了哪些地方。我們說了城隍廟的包子,大世界,南京路,然後就停住了,我們誰也沒有說情人牆,誰也沒有說。”

我們是不是也會對俞芝的這段話感到奇怪,莫名其妙地講述一段情竇初開時的陳年往事,在於俞芝這樣的年齡,多少有些過於天真的嫌疑,後來是不是俞芝又說了些什麼,對她的這段話進行某種解釋,我們不得而知,我們看見她與蕭梁的背影在林蔭路上漸去漸遠,梧桐花被雨打濕,有些花瓣濕淋淋地落下來,落在了他們撐著的黑布傘上,被雨水浸泡的緣故,色澤淡了,濡濕而膨大,稀稀落落地趴在那兒,有些委屈而無奈的樣子。

俞芝為什麼要對蕭梁說這些?那段關於上海外灘的回憶,那裏會有什麼潛台詞存在其中?是的,如果真有什麼秘而未宣的事物,而我們則再一次對它進行大膽猜測的話,那就是俞芝所沒有對蕭梁說出的這句話:“那個時候你在哪裏?是的,那時候你在哪裏?”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情人牆”也早就因為外灘建築的重建與修繕而不複存在,從此成為上海人在某個特殊時期中情愛與其心態的象征,但俞芝卻總是無法忘懷,她把這件看似毫不相幹的事情──與他們的相逢無關、與他們的此刻無關、與他們的將來更不會存在聯係的事情向他和盤托出,因為籍此她至少能對自己產生兩種暗示:她愛他,她希望那些在她來說最奇妙、最惆悵最傷感的時光能夠與他分享,同時,也就如同她質問他“那個時候你在哪裏”一樣,她同樣也巧妙地回避了“情人牆”之後與他們真正相逢之間那段看似空白的時光,而其實,所有的痛苦、失落、相見恨晚、痛不欲生或許都是從此中蔭生而來的,時光形成了阻礙,而當他們再次相逢之時,卻早已被光陰之箭射得千瘡百孔,隻能彼此尋求慰籍,而不能再有其它的作為,是的,這句話顯得是多麼的蒼白而無可奈何啊,

───那個時候你在哪裏?!

“那時候你在哪裏?”俞芝坐在咖啡館的陰影裏,側著臉問蕭梁。那場京劇演到十點鍾就結束了,俞芝和蕭梁在一條小巷子裏找到了這家小咖啡館。咖啡館裏的人看了他們一眼,就用手指了指樓上。兩個人踩著樓板上去,發現樓上的燈光很暗,暗得已經有種用意過於明顯的意味了。並且那些座位布置得也很曖昧,窄窄的,四周的天花板上密密麻麻掛著好些仿真的葡萄架,燈光是暗綠色的,非常奇怪的暗綠,照在那些葡萄串上,泛出瑩瑩而幽藍的光,給人一種不很真實的感覺。兩個人站在樓道口,不自覺地都愣了愣,仿佛這小咖啡館的幽暗既合了他們的心意,卻又在不經意中非常微妙而精細地傷了一點他們的自尊心。兩個人選了個位子坐下,忽然又覺得不合適,又站起來,重找了另一個,那是一個臨窗的座位,隔著薄薄的一層白紗,可以望見窗外,對街可能有人正在放著焰火,那五彩的稍縱即逝的禮花,一閃一閃的,伴隨著時有時無的聲響,不斷地投影到窗戶的裏麵來。

兩個人坐在那裏談話,由焰火而談及聖誕,俞芝還講起了巴黎春天門口那棵碩大無比的聖誕樹,講著講著,俞芝忽然停住了,歪著頭看著蕭梁,說:“十年以前的那個聖誕夜你在哪裏呢?”蕭梁給問得愣住了,低頭想了想,又猛吸一口煙,說道,“想不起來了,那時候的聖誕節沒有現在這樣熱鬧的。”這時,窗外一支正上升著的焰火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一邊叫著一邊噝噝地往上直竄,就在小咖啡館的窗外開出一朵菊花形狀的禮花來。“那時候你會在霞飛路喝咖啡嗎?”俞芝盯著自己眼前一小枝正微微飄動著的葡萄串,幽幽地說。

接下來的談話,因為窗外焰火的尖叫聲過於刺耳而終於聽不分明了,我們又隻能看到兩個坐得非常貼近的影子,時間正是一九九六年的聖誕夜,淮海路、南京路因為車輛、行人過於擁擠,已經造成了幾度的交通阻塞,而地鐵則因為超過了它的運行時間,早已宣布關閉,這是一個隱秘的、正有什麼東西東奔西突需要噴薄而出的聖誕夜,這樣的感受是如此的強烈,以致於坐在僻巷小咖啡屋裏的俞芝與蕭梁也無可回避地感知到了它。

他們向服務員要了酒。酒瓶和兩隻玻璃杯被放在托盤裏拿了上來,玻璃與玻璃輕微地撞擊著,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他們在各自的杯子裏加滿了酒,又在黑暗中拿起了酒杯:“祝你聖誕節快樂。”他說。

“也祝你快樂。”她微微地抬起一點頭,眼光掠過他的頭頂,有些茫然地頓了頓,然後說。

“在這個城市裏咖啡館總是挺多的。”他又喝了一大口酒,不為人注意的自嘲似的笑笑,“這很好,而且咖啡館常常坐得很滿,音樂有時開得很輕,有時音量卻又顯得過於的大,大得有些刺耳以致於影響了人們的談話,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在於人們喜歡咖啡館這樣一個地方。”他再一次端起酒杯的時候她看了他一眼,他今天確實喝得很多。

“是的,咖啡館很好,是的。”她正若有所思,所以有些附和地說了一句。 樓板響了,又有人上了樓,坐在他們的身後。他們繼續喝酒,還碰了一下杯。房間裏隱約的有著空調的轟轟聲,幾枝掛在空調機旁邊的葡萄串被暖風吹得微微飄動了起來,這個小咖啡館的燈光是一種奇怪的暗綠色,有些陰冷,甚至還有著些淒慘,仿佛唯恐別人不知似的,正好心地提醒著人們這隻是一種夢幻,而這夢幻又是隨時隨地可能被驚醒的,被幹擾的,被改變了顏色的,這樣的咖啡館裏所有的聲音都是一種竊竊的私語,都是夜已經到了過半的時分,突然夢醒,而窗簾有一角沒有拉好,從縫隙裏漏進些冷風,還有幾瓣清冷的光,然而雖已夢醒,卻仍然倦怠,也無意去追究那窗縫裏的光,究竟是月色呢,還是街邊那盞殘破了一半的路燈。這樣慵懶地躺著,聽時鍾的聲音滴滴答答的走過去,也是冷冷的,象水滴落在了青石板的石階上。這樣的環境顯然有些壓抑,這讓我們不由得也有了一種心情沉重的感受,幸而這樣的時光不是太長,我們終於看到,俞芝與蕭梁他們因為酒力的緣故,忽然變得有些興高采烈、情緒亢奮起來,他們喜氣洋洋地提高了嗓音說話,甚至還有了朗然的於瞬間爆發出來的笑聲。

我們聽見他們正在談論一本懷舊電影,那裏邊說的是男主角在一家雜貨店買東西時遇見了一個穿黑衣的女人,人們卻都說她是女鬼。她問他借個火,點了煙,在打火機點燃的瞬間,他看清了她,冷豔的有著鬼氣的一個女人。她不叫他名字,她叫他“人”,他也不叫她的名字,他叫她“鬼”。他送她回家,穿黑絲絨旗袍的她與他走在晚間清冷無人的上海街頭,高跟鞋敲打在青石板的路麵上,發出非常清脆的嘟嘟嘟的聲響,店鋪都打烊了,所以他們說話的聲音在街道上就顯得出奇的清晰。他發現她住在郊外一座破舊的小樓裏,四周荒敗而淒清,而無數次的猜疑、跟蹤、痛苦之後,他們終於相愛了。

“接下來那一段拍得很美。”她招了招手,又要了一瓶酒。服務員把酒瓶放下的時候,偷偷地看了他們兩個一眼。“沒有一句對話,就是音樂與畫麵構成的一整段,象金色陽光一樣的色調,他們坐在馬車上,銀杏樹開得很好。”

“是的,銀杏樹很美,我從來都沒有看到過象那本電影裏那樣好看的銀杏樹,從來沒有。”

“音樂也好,他們兩個坐在霞飛路的小咖啡館裏喝咖啡,那個咖啡館也是兩層樓的,燈光並不昏暗,樓梯用的是那種銅質鏤空的扶手,一個有些上了年紀的樂手正在角落裏吹著薩克斯管,攝影用了一個中距離的側景,這讓我們能夠看清那兩個人的側影,他們坐在那裏喝咖啡,窗外好象還忽隱忽現的走過一個人,那人手裏拿著一把胡琴。他們一定喝了很久,霞飛路的老咖啡館總是開得很晚,樂手吹累了,就休息一會兒,接著再吹。”

“那是一段最好的時光,可惜不長,好時光總是不長。”她歎了口氣,又象被這突如其來的歎氣聲給嚇著了,有些誇張地笑了笑。

“他們所有的好時光就全在那個咖啡館裏了,他們在那裏喝咖啡,一喝就是很長的時間,那也是冬天,他們無處可去,他們一直喝到那個老樂手吹得昏昏欲睡還不肯走開。”他又拿起了酒杯,他看了她一眼,見她沒有反應,就自顧自的把杯子湊到嘴邊,喝了一大口。

“是的,以後就有變故了,我在看他們喝咖啡的時候就有這種感覺,不會一直這樣下去,你想這一段電影裏麵不出現一句對話就是一個預言,那簡直就好得有點不真實了,就那樣麵對麵、或者臉貼著臉的在霞飛路的咖啡館裏喝咖啡,不會一直這樣下去的,他們的好時光全在那個咖啡館裏了……”

說到這裏,她忽然停住了,一陣靜默,兩個人都象是想到了什麼似的,有點要逃避對方的意思,各自避開了眼光。“後來就開始死人了。”他喝多了,她聽見他的聲音略微有了些異樣,他的這句話講得很響,以致於鄰座已經開始有人在注意他們了。

“當然,故事裏麵總是要死掉個把人的。”她不得不把他的話頭接著往下麵講,接著又伸出手推了推他,示意他少喝一點。

“十年前的那個聖誕夜你在哪裏?”她顯然喝得也有點過了,臉色紅紅的,即使在暗綠的燈光下麵也能夠看出幾分。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話,兩個人都微醺著,眼睛反而倒很亮,他們沒有顧忌地彼此對視,一點也不知道羞恥。音樂聲正輕輕地在咖啡館裏回蕩,是情歌,柔得象棉絮一樣貼心貼肺的情歌,在這樣的情歌裏麵隻有不說話才是合適的,但他們已經顧不上這一些了,他們就象是兩個粗人,借著酒力,聲音一會高一會低地交談著,我們管這叫做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或者自說自話都可以,這些都不重要,他們都已經喝醉了,說話有些顛三倒四,他們喝醉了反而卻坐得相隔更加遠了些,這時坐在他們後麵的兩個人正緊緊地摟在一起,而他們卻仍然麵對麵地坐著,毫無廉恥地貪婪地彼此看著,我們知道這情景其實同樣能用“欲火中燒”來加以形容,但色情在這裏暫時地受阻於愛情,他們象一對瘋子一樣使勁地談話,使勁地笑,聽任酒精毒害著他們而無力自拔。

“有一陣我也去霞飛路喝咖啡,是個夏天,是的,我記得那是個夏天。”窗外又一隻焰火升上天,它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那叫聲暫時蓋過了蕭梁略帶沙啞的嗓音。

“我在窗口的一個座位上喝咖啡。咖啡館的窗戶是落地的,所以我能夠非常清晰地看到外麵的情形。一男一女,兩人大概發生了什麼爭執,男人忽然掙脫了女人的手臂,飛一樣的在街上跑了起來。”他從煙盒裏取出一支煙,點上火。他抽煙的時候眼睛顯得有些迷離,他的眼光仿佛在突然之間穿越過了什麼東西。她看著他,有些出神。

“那女人瘋一樣地追了上去。她漲紅著臉。象是剛剛哭過。 大街上的人都停下了腳步,各懷心思地看著他們。那男人突然不跑了,從褲腰上解下皮帶。那是一根帶鐵扣的軍用皮帶,很寬,鐵扣也很大。”他的手在一亮一暗的煙火的閃光裏不斷映現,那手上夾著煙,然後他又把煙放在唇上,那嘴唇看上去是濕潤而溫熱的。他的唇。

“那女人沒有停。那是夏天,女人穿了一件很薄的白襯衣,天還沒有暗得厲害。她死命地要把他抓住,她可能哭了。那皮帶扣一定抽到了她,因為那件白襯衣很快就滲出了紅色,一塊一塊的,緊接著就是一大片,她的白襯衣被血水浸紅了。”

俞芝哆嗦了一下,象是被什麼東西擊中了,她仿佛想說些什麼,但嘴巴動了動,卻又沒說。

“那女人就是不避開,他抽她,但是她不避開”, 蕭梁仍然有些意猶未盡的樣子,喃喃地自語似地重複著,“她死命地往前衝,她抓住了他,死死地抓住了他。她抓住了他就把臉貼到他的臉上去,她的手上也有血,她用它們抓著他,他有再大的氣力也逃不掉了,女人發了狂就是這樣……”

“有酒嗎?”俞芝哆嗦得更厲害了,她聲音顫抖地打斷了蕭梁的話。 她把他麵前的酒杯拿過來,一口喝了下去。“他們都瘋了。”她的眼光呆呆地不知看著什麼地方,然後有些求助似的望著他,一副要哭的樣子。

“是的,都瘋了,他們都瘋了。”他看著她,臉上不露出任何表情地說。

夜已經深了,街邊的焰火也有好長時間沒再升起了。俞芝又要了點酒,但那酒喝下去,身體卻仍然是顫抖著的,兩人都沒有要走的意思,咖啡館裏卻陸陸續續地有人站起來,樓板那裏傳來一陣響聲,繼而又沒有了,又沉靜下來,咖啡館裏的音樂不知在什麼時候也停止了,更顯得四周有些黑沉,有些於心不忍卻又不得不催人動身的意思。俞芝拉著蕭梁的手,她把他的手指一一掰開來,然後再把自己的嵌進去,她象個小女孩似地重複著這樣的動作,嘴裏卻是沒有言語的,隻是專心地非常投入地做著那樣一種單一而毫無意義的重複,並且在這動作進行的過程中,俞芝漸漸又恢複了平靜,仿佛蕭梁剛才的那段回憶確實讓她受了點驚嚇,這驚嚇雖然遠遠未曾過去,但卻依然無法抵禦她與蕭梁在一起時的快慰,非常簡單然而又充盈了一切的快慰──她抓著他的手,她便知道了他就在她的身邊,他們隻是相視而笑著,一點也不需要什麼理由的。

這是一個黑沉沉的被人們遺忘在城市的一角、很多很多的人都可能終生未曾走進去過的小咖啡館,在咖啡館的二樓還連著個小曬台,在這夜已深沉的時候,人們可以看到俞芝與蕭梁站在那裏。曬台不大,四四方方,欄杆是銅鑄的,也鏤空著花紋,就象大多數舊上海的老式公寓房子那樣。室外的空氣很好,涼涼的,卻不很凜冽,吹在裸露著的手臂與臉上,稍稍有些刺寒,也至多是警醒,而不至入骨的。兩個人靠在了欄杆上,俞芝象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對蕭梁說,怎麼聖誕節也放焰火呢,又不是過年。蕭梁給問得愣住了,回答不出,就說聖誕節也就是過年。空氣裏還彌漫著一些煙火味,辣辣的,卻也好聞,是平日裏難得聞見的喜慶的氣味,沒頭沒腦、肆無忌憚地飄蕩著,象極了那些隱在布簾後麵的皮影戲的影子。

曬台下麵是條小巷子,規規距距鋪著青石板的小巷子,很難想象,隻要一出這條小巷,外麵就是那條燈火通宵達旦的繁華大街,如果乘坐飛機經過這個城市,在雲層裏就能看到這大街上的萬家燈火,就象一個時時刻刻、日日夜夜不斷舉行著的盛大婚禮,永遠是笑臉迎人,永遠不知倦怠,也象那種川劇裏麵花裏胡哨卻又奧秘無比的“變臉”,雖然不知道下一個臉色將會是什麼,那種繁華與熱鬧卻是將無可非議地繼續著的,你倦了,它卻要繼續,紅舞鞋緊緊巴巴地上了腳,不想跳了也要跳下去,那是容不得你起些微個改變的念頭的。

你的手有些冷。蕭梁抓住俞芝的手,用歎氣一樣輕的聲音說。俞芝沒有說話,俞芝把下巴輕輕地磕在蕭梁的肩上,那動作輕柔得就象是一陣煙,風一吹過來就要散的,卻又象幽靈一樣陰魂不去地纏繞著你,永遠不會離開。兩個人都不說話了,靜默著,冷風吹在臉上,把兩個人的眼睛都吹閉上了。

接下來的時間裏,我們忽然能在這城市的很多地方看到他們了。出於一種無法言明的複雜心理,我們在這個城市裏追尋著俞芝與蕭梁們,這讓我們有些驚訝地發現,他們正以不同的形式出現在這個城市中,但他們無疑又是相象的,或者說,他們其實根本就並無區別。我們首先看到的是俞芝,俞芝背著一隻大包出現在虹橋機場“國際到達”的指示牌下麵,也不知道是機場內的燈光強烈熾熱因而具有逼真的還原性,還是長途的高空飛行使人疲憊不堪的緣故,我們現在所看到的俞芝要比在咖啡館裏的那個顯得蒼老、憔悴。大廳裏這時略略地起了些嘈雜,但這嘈雜仍然還是有著分寸與節製的,接機的與被接機的彼此相認、彼此擁抱,甚至還有著此起彼伏又被壓低了聲音的呼喊聲。

俞芝是一個人。她拿著行李走出了大廳,機場裏正堵著車,我們透過密密層層的車流,看到俞芝皺了皺眉。一輛紅色的桑塔納出租車停在了俞芝的身邊,司機很有禮貌地下了車,把俞芝的行李放到後箱蓋裏去,我們看到那是一個穿著上光皮茄克的上海小司機,他很殷勤地替俞芝拉開了車門,在俞芝側身坐入車內的時候,小司機盡可能仔細地上下打量了一下俞芝,然後輕而脆亮地吹響了一聲口哨。

這仍然是一個即將到來的聖誕夜的黃昏。小司機非常殷勤地和俞芝搭著話,說小姐我覺得你很象那本電影裏麵的女主角的!俞芝就問是哪本電影。小司機說喔喲喲,現在上海人都在看那本電影,是講舊上海女人的,你看上去和她不要太象喔。俞芝笑了笑,覺得這小司機既滑頭,又可愛。上海的交通仍然還是問題,一路上堵了幾回車,小司機就問俞芝稍稍繞一下道行不行,俞芝點頭,小司機一調方向盤,三下兩下,就拐上了另一條大街。

我們這才發現,俞芝坐的車子現在已經開到霞飛路上來了,霞飛路宣布爆滿的幾家電影院外貼著大型的廣告,因為好奇,我們駐足站立,從我們身邊正走過一個個挽手摟腰的情侶,然而我們的視線卻仍然久久地為那些足有一人多高的招貼畫所吸引。那畫上的女人確實象極了俞芝,坐著,略略低了頭,鬈發垂落在肩上,一縷暗黃如同夕陽般的光線照亮了她半個麵部,是個側影,她和一個男人正在咖啡館裏喝咖啡,仍然是因為光線的問題,男人的臉隱在暗處,宛若一尊剪影,他們被一些有著金屬泛光的窗格與樓梯扶手隱約地層層相隔,但那輪黃昏時就升起的月亮卻是清晰的,一輪彎月,掛著幾縷柳梢,這樣的淒清冷落,倒襯得咖啡館這樣的場所有種蜃樓般不真實的繁華。我們聽到身邊人聲陣陣,有女子正在談論女主角穿的那件帶鏤空花邊的黑絲絨旗袍,說巴黎春天這兩天也有賣了,很貴的,但買的人很多。就在她們講體己話的時候,俞芝坐的車子從影院門前匆匆而過,我們看見俞芝的臉在車玻璃窗後麵一閃而過,她探了一下頭,亦或並非如此,要知道,車輛在霞飛路上總是能開得很快,這是一條不大堵車的街道,跑動在這條街道上的車輛總是鋥新光亮,車座上鋪著純白並且帶有花邊的墊套,坐著這樣的車,行駛在黃昏的霞飛路上,很容易讓一些具有懷舊情結的人產生這樣的錯覺:仿佛那車正是由兩匹駿馬拉動著的四輪馬車,兩旁是法國梧桐,修剪得整齊而有錯落,更奇怪的是,樹上掛滿了五色閃爍的小燈,萬家燈火似的閃著,在馬蹄的“的的”聲中,在輕風的呼嘯聲裏,馬車輕快前行,而在前麵等待著的,也就是那個大團圓、大美滿、大狂歡的聖誕之夜了。

是的,所有的人都已經感覺到了,這條霞飛路其實隻是一條最最適宜於聖誕的街道,在這條街道的兩旁,咖啡館林林總總,難計其數,坐在那些閃動著暗黃燈光的落地窗內,能夠極為清晰地看到霞飛路上正在發生著的情形,就在剛才,馬路對麵一個小孩正纏著他媽媽要買冰淇淋,我們看到小孩的媽媽使勁地搖著頭,還彎下腰對小孩子解釋著什麼,那小孩先是牽著他媽媽的衣服下擺拚命擺動,後來就撅起了嘴巴,終於哇的一聲哭了。

再次看到俞芝的時候,她正和蕭梁走在一起。天黑沉著,這讓人無法清楚地分辨出他們究竟正在趕往和平大戲院的途中,還是戲已散場,兩人慢慢走著,而那個有著暗綠的燈光、壁上掛著葡萄串、如同夢幻般的小咖啡館即時就會出現在不遠處的那條小巷子裏,當然,還有著其他的一些可能,比如說咖啡館也已經打烊了,店主很草率地打掃著桌上的杯盤,然後,最後一盞微弱的燈也被拉滅,他們隻能重新又走在了街上,忽然發現在這個城市裏,他們已經無處可去。

俞芝的頭發有些濕漉漉的,這或許是天上偶爾掉下幾滴雨水的緣故,在她的濕漉的發梢中,不時還散發出一種好聞的沐浴露的氣味,但不管怎樣,此時的俞芝是沉靜的,她仍然緊緊拉著蕭梁的手,在暈黃的路燈與沉迷的夜色下,兩個人都顯得很年輕。俞芝和蕭梁正在上海的街頭散步聊天,這是一個聖誕節,而上海的聖誕節街道,卻都是有些類似於很多年前的那條霞飛路的,我們已經說過,霞飛路是一條最適宜於聖誕節的街道,霞飛路的聖誕夜是狂歡中的落定,是已經知道結局卻也要強顏歡笑的一夜風情,是用胭脂花粉寫出的“我為卿狂”,是涉世已深卻又情緣未了的癡男怨女們“看破紅塵愛紅塵”的一聲歎息。而霞飛路上這樣的歎息聲,卻在無意中刺痛了這正在散步的兩個人,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漸漸地就走錯了道,他們走在一些樓房的影子裏,走在一些剛剛施工完畢、尚未有人遷入的別墅區裏,有些車輛的前照燈常常刺得他們睜不開眼來,這更讓他們覺得無處可去,就象是兩個鬼影。

他們誰也沒想到會在拐角處遇上那個算命的老太婆,她孤零零地坐在電線杆的下麵,白頭發被風吹亂了,象枯稻草一樣擺動著。老太婆麵前放著一張白紙,上麵寫了幾行字。大字是兩個:算命。小字也不多:不用開口,就能得知貴姓與一生命運。

兩人都愣住了。這是一條鬧市中的僻巷,巷子兩邊的煙雜小店已經早早地打烊關門,路燈也是暗的,比不得巷外街頭的霓虹,而那個算命的老太婆卻靜靜地麵朝了他們坐著,也不說話,更沒有招攬生意的意思。她穿了件布滿皺褶的深色棉衣,風很大,她卻一點都不顯出冷的樣子,在這已經深沉了的夜晚,她卻為什麼還守候在這裏?她甚至始終保持著這樣的姿式:她抬著頭,望著從巷口走進來的這對男女,她望著他們,不說一句話,或者,在這裏我們換種說法,她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