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十五中(1 / 3)

十五中其實是所再普通不過的學校。它屬於那種三年製初中,就近按地段入學,不是尖子學校,但也不很蹩腳,每年錄取新生的時候,家長帶了坐在自行車後麵的孩子進去報到,心裏很難說能有什麼驚喜,但反過來,好象也沒有什麼特別不高興的地方。他們沒有多少表情的眼睛看了一眼掛在門上的校牌,想著一個與他們本身有些關係的問題:時間過得真快嗬,連孩子都上初中了。然後便抬抬手,把自行車的車輪推過學校的門檻,走了進去。

十五中是給那些最為正常、最為普遍的孩子準備的,他們暫時還看不出有什麼過人的才能,成績也平平,倒是有些虛度光陰、得過且過的意思,但偶爾,他們身上也會有令人刮目的事情發生,比如說,在勞動技術課時,製作出了一隻美妙絕倫的蝴蝶標本,它在全市性的展示會上壓倒了所有重點學校的學生;又比如說,一隻小貓不知被誰放在了課桌裏,它在孩子們上課時安靜地睡覺,到了第二天,又有人帶了隻小公貓來,它就被放在那隻小母貓的旁邊。諸如此類的事情,接二連三地會在十五中發生。孩子都是些聰明的孩子,也富有想象力,這點老師是知道的,但畢竟是雕蟲小技,不是正途,不像那些重點中學的學生,照著眼前的路走下去,一直走下去就行了,而十五中升入重點高中的比例相當之小,絕大多數學生被錄取到其他一些學校,各色的技術類型,專業分工,充斥了社會的各個領域。到那個時候,反過頭來,十五中就有點像俗話中說的那種必經之路,因為要走路,所以就走了,至於最終走到哪裏,卻暫時沒有人知道。

這些孩子的今後是叵測的,有點像一個迷。每當十五中的老師們想到這裏,眼光便會變得憂鬱起來,誰知道這些孩子以後的事情嗬。他們這樣想到。

正因為十五中這種較為特殊的性質,十五中的時光裏便有些閑暇的類似於光明的東西。草地是很好的草地,太陽照上去就像鐮刀的鋒芒。但到了秋後,沾上露水,被下課時從教室跑出來的學生一屁股坐上去,褲子上便會留下青澀而又深淺不一的印痕。阿三的一條灰色卡其褲上就有一灘這樣的青草印。阿三是十五中的女學生,因為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孩子,所以她的名字就被叫做了阿三。

十五中在市中心旁邊的一條僻巷裏,要是穿越鬧市向它走去,一路就需要經過醬油店、雜貨鋪、提供摩托車配件的小店,以及一兩家外牆用紅色油漆寫著“××旅社”,二樓的窗門卻半開半閉、神色很有些曖昧的私家旅店。十五中的老師經常感慨說,學校辦在這種地方是搞不好的,“不正氣”,他們想不出太多其他的詞語,就接著還說:“不正氣”,(邊說邊歎氣,還搖頭),有一句話他們沒有說出:就像從十五中走出去的學生,大部分都有些邊角料的意思,拚裁得好,可能是件奇特卓然的衣服,但多數則還是邊角料,要使它們從零到整,化腐朽為神奇,就需要進行再次的敲打與錘煉,除此之外,還需要等待奇跡的發生,但這奇跡在哪裏,卻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於是,這沒有說出來的話裏麵,就很可能還有這樣一句:這情境又多麼像他們自己嗬。

阿三倒是沒有這樣的感覺。因為就近入學,學生們大都步行上學,早上起晚了,手裏就拿著大餅油條,邊走邊吃。大餅要是芝麻糖油的,甜醬還會順著嘴唇稍稍淌些下來。晨風很好,餅香撲鼻。這樣的情景在十五中的學生裏是常見的,因為在升學並且接受高等教育的可能性上前途叵測,真相存在於遠處的一個目力尚不能及的焦點上,眼前的景致反倒顯得清晰了,相對來說,那是悠閑的,放鬆的,甚至還有些市井的意味。因為暫時少了些壓力與包袱,倒使十五中的學生更接近於這種年齡與生活階段的本來麵目。

所以說,阿三每天背了書包走在上學的路上,經常會有一種光明透過樹萌撲打臉孔的感覺,阿三知道,那是因為太陽的緣故。阿三有時候就用手遮住眼睛,看看天上。與這巷子平行的是條小河,河裏有時會有船,有時則沒有。船上的女人用藍印花布包了頭,坐在船舷上吃一碗水泡飯,水泡飯上麵浮著幾根醬瓜、一點醃過的鹹菜。阿三從來不知道這些船將要開到哪裏去,漿搖得那樣慢,水花漸漸從兩邊分開,也還是慢的,它就這樣緩慢向前,與背著書包、手裏拿著大餅油條的阿三相向、交錯,或者相背而行,給人一種正向什麼東西的深處行進的感覺。

小米是學校裏和阿三最要好的朋友。因為個子正處於拔高的階段,小米的手和腳都顯得特別長,這種長還有些像橫向裏受到了某種巨大的壓力,以致於身體終於無法承受,而產生的縱向變形──它是不協調的,尷尬的,孤零零的,書上寫著的“形影相吊”,講的就是這個。有幾個調皮的男孩子在背地裏管小米叫“長手長腳”,小米也知道這個,卻也不惱,也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樣發出大驚小怪或者蟲叮蛇咬似的尖叫。小米是平和的,在十五中教學樓的走廊裏經常能看到平和的、甚至於漠無表情的小米:正在長個子,突如其來的發展。框架都已經建好了,身體的其他部位卻還來不及給予配合,胸是平的,臀部也隻大體有個輪廓,這種似有若無的階段其實最能夠勾起人的想象,它有些像十五中男女學生間的三八線,女學生走在前麵,後頭的男學生忽然莫名其妙地哄笑起來,等到調過頭去,又都紅著臉跑散的跑散,沉下頭的沉下頭。它們其實是逆反的,看起來違背邏輯,實際上倒正是實證的前夜。

阿三與小米的友誼開始於一次篝火晚會。由於十五中特殊而無奈的性質,業餘性的群眾活動一向開展得氣氛熱烈。篝火晚會是六一的晚上開的,以告別童年、步入青少年的主題出現。因為其實都不僅僅是小孩子了,又因為告別童年這種提法有著以前從未出現過的蛻變的暗示,大家都顯得有那麼一丁點的傷感。這傷感也是以前未曾經曆過的感情,新鮮,刺激,像是用小針隔著絨布細細觸摸。一點一個明亮。在陰暗的背景裏,一切都是奪目的。那個晚上,所有的孩子都顯得興奮異常,他們如魚得水,把微微感受到的陌生的情感向著做作的高度推進。他們彼此呼喚大家的名字,把對方係得很好的紅領巾重新解開、係過,他們說一些成年人聽著都覺得有些老氣橫秋的誓言,真是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了。

那天晚上,阿三身上忽然來那個了。阿三第一次來那個是在上個月,中午放學時,阿三在醬油店旁邊的小攤上買了一根赤豆棒冰,邊吃邊走。走到巷口時,隱隱約約便感到肚子痛。那種痛有些奇怪,好象是從一個遙遠的地方來的,尖銳地痛,細細密密地痛,過一會又忽然好了。到了晚上洗澡的時候,阿三發現內褲上有一大灘深色的汙跡。學校裏已經在開生理衛生課,前些天打什麼預防針時,老師也嘰嘰咕咕地問了女學生們一些問題,阿三其實已經懂事了。但內褲上的汙跡大大出乎了阿三的意料,它是肮髒的,阿三沒有想到它竟會是這樣的肮髒,非但顏色不潔,它這樣偷偷摸摸地出現,更像有著某種不可告人的隱情。阿三把內褲換下來,趁家裏人不注意,悄悄地泡在清水裏洗了。清水很快變了顏色,汙跡淡了,隻留下一塊淺紅的印記。阿三左看右看,阿三覺得是看不出了。但阿三媽媽卻還是看出來了。阿三媽媽停下手裏正晾著的衣服,把阿三叫過去。阿三媽媽的眼睛裏有種非常奇怪的東西,她問阿三:阿三,是不是成大人了。阿三便拚了命地搖頭,阿三媽媽手裏拿著阿三的內褲,眼睛疑疑惑惑:我看看有點像。阿三還是搖頭,臉孔漲得通紅,拚命地搖頭。阿三媽媽盯著阿三看了會兒,像泄了氣似的,說:阿三,這可不能開玩笑。阿三覺得自己都要哭出來了,但她仍然咬緊牙關,死不承認。

在那次篝火晚會上,阿三所在的班級要在晚會中表演一個集體舞節目。三十個男女學生,分成兩組,輔導老師規定男學生穿白襯衫、藍褲子,女學生則要穿白色連衣裙,圓領或者小翻領的。阿三在集體舞中的舞蹈搭檔叫做張建青。張建青是班級裏的體育委員,張建青發育得很早,個頭要比其他人高出大半個腦袋,嗓子也已經有些變聲。張建青身上最有特色的是他的肩膀,寬,而且有著非常好的線條,他喜歡穿一件深藍色T恤,稍微有些緊身,袖口再略略擄上些,露出手臂的肌肉。在十五中,體育課已經開始男女分組,經常是阿三她們這些女孩子在操場這邊練習雙杠,張建青則帶著男孩子們在操場那邊打籃球,或者跑步。張建青跨著矯健的步子,跑在隊伍的最前麵,他的頭發有些天然鬈,跑動的姿式漂亮,優美,就像一頭深藍色的羚羊。女孩子們暗地裏都有些注意張建青,張建青跑過身邊時,她們便有些莫名的激動,說話的聲音變得尖利刺耳,動作也是誇張的,走了形的。在這群青澀的初現端倪的孩子中間,張建青無疑是出色的,這種出色構成了一種緊張的因素,這便有些像戰爭即將開始以前,信號燈在空中飛過的那種半弧形光圈,戰爭有時就這樣來了,有時其實並沒有來,但那一瞬間,卻確實是強光,在它的照耀下,一切改變形狀,凸現內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