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一個人顛來倒去地說鬼,阿三覺得有些害怕。但真正讓阿三感到害怕的,卻是“小米像一個鬼”這個念頭。它是怎樣來的,阿三不知道,它源於何處,阿三也不知道,但這個念頭是真實的,它讓阿三感到害怕。因為真實,所以更加害怕。仿佛正有一些陰濕、黑暗、形狀也不固定的東西,有一些阿三自己也無法把握的微粒,它們慢慢地在合攏來,有時候成了個樣子,但大多數時間,它們還有待於顯現最終的形狀。那最終的形狀,對於阿三來說,還是多麼遙遠嗬!阿三不知道它們究竟是什麼,隻有那種陰濕、黑暗、飄忽變動的質地是明確的,它們漸漸地彌漫開來,充滿在阿三生活的上空。
這個下午,兩個女孩子坐在小河邊的石凳子上,她們坐了很長時間。兩個人偶爾會說上幾句話,頭和頭湊在一起,嘰嘰咕咕的,而在更長的時間裏,她們獨立而坐,都顯得有些孤單。她們有時候會東張西望,東看看,西瞧瞧,巷子裏有人在走,巷子便多出了一塊,人走過了,又少掉一塊。隻有她們兩個是固定的。看得出來,她們有些寂寞,有些抓撓不定的小小的揪心。這寂寞甚至還影響到她們的友誼,它扼殺了什麼東西,又讓什麼東西悄然生長。從巷子裏走來走去的人都看到了這兩個逃學的小女孩子,用竹籃放在河水裏洗菜的女人也看到了。他們冷眼看著這一切,全都不露聲色。他們知道,過不了多久,她們便得加入到他們的行列裏來,他們知道,這是她們必得走的道路。他們橫掃她們一眼,便知道了她們多少年的疑惑、期盼、甚至於秘密。他們了然於心。他們唯一不知曉的,隻是那些悉悉索索的細部、那些她們仍然魂牽夢繞的未曾明了的事與物,而對於他們來說,那些都是可以一笑了之的,都是些遲早會破滅、真真假假不足掛齒的鬼故事。
阿三每天便在這樣的小巷子裏上學、放學或者逃學,隻有一種時候,阿三會覺得日子忽然起了種變化,它變得薄而透明,呈現瑩潤有光的質地。這種時候,便是阿三在十五中的校園裏、在放學的路上、在小樹林的想象中,遠遠的迎麵遇到了張建青。
張建青仍然喜歡穿深藍色的T恤,天冷了袖子也是往上擄的,露出手臂上的肌肉。張建青像羚羊一樣地跳躍在校園裏,阿三覺得他是完美的。阿三覺得張建青向她走來的時候,樹林、小路、還有四周的風聲都發生了變化。它們浮起來了,掛在半空裏,就像阿三小時候看過的那些童話。而張建青總是很大方,張建青遠遠地就叫:阿三。阿三便回答:張建青。說完這兩句,相遇也就過去了,但這叫聲,阿三也覺得不同。覺得這叫聲回響在半空裏,也浮在那兒,也像小時候看到的童話。
有時候,阿三會突然想起小米問過她的一個問題。小米問:阿三,要是有一天你突然變成了鬼,你能看到別人,別人卻看不到你,到了那個時候,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麼?阿三回想起來,阿三覺得自己當時其實並沒有回答小米,但心裏是清楚的,清清楚楚,小米剛一問她,答案便跳了出來,雪亮雪亮的。阿三想,自己最想做的,其實就是看看放了學以後,張建青到底在做些什麼?他晚飯吃的是什麼東西,他睡覺的時候,月光能不能照在他的身上,他的肩膀會露出在被子外麵嗎?還有,他的那件深藍T恤是不是就放在枕頭旁邊,微微揉皺著,散發出細微的體味……阿三知道,張建青的家就住在小河的旁邊,有幾杆竹子,一條卵石路直通進去。有幾次,阿三放學的時候踮著腳朝裏麵看,竹子長得很高,看不清裏麵,但阿三聽見它們晃動著,發出碎片一樣的聲音,心裏便想:如果自己真的變成了鬼,就可以越竹而過,越牆而過,像風一樣地飄到張建青的身邊……但是,但是飄到了張建青身邊,接著又怎麼樣呢?
阿三不知道。阿三隻知道自己有過幾次離奇的夢境,或者隻是入夢前的瞑想。在那樣的瞑想中,阿三正在自己的家裏。門關著,木質結實。然而,木質結實的門在視覺上卻是透明的,門仿佛浸泡在光明裏,那光明也像水,流動、沉澱,有著薄暈的毛邊。阿三就站在這樣的門的後麵,也可能是躺著。阿三覺得自己好象在等待著什麼東西。就在這時,張建青來找她了。就像一切夢中人那樣,阿三獲得了一種非凡的能力:透過木質堅實的緊閉的房門,阿三看到了門那邊的張建青。夢是黑白的,所以阿三不知道張建青身上穿著的T恤是不是藍色,但阿三看到張建青抬起了手,張建青抬起手,敲了敲門。
就在張建青敲門的那個瞬間,阿三忽然發現自己正光著身子,她身上什麼也沒穿,身體白白的,像個孩子。張建青在敲門。阿三覺得張建青就像影子一樣,悄無聲息地就來到了。張建青緊閉著嘴,張建青不說話,一句話都不說,張建青悄無聲息,但張建青抬起手,用姿式和形體表示著他敲門的這個動作。阿三感到自己的身體忽然變得很輕,阿三感到自己是像飄一樣地飄到門口的,身體沒有重量,也沉默著,但沉默著的身體把門打開了,她光著身子站在張建青的麵前。
夢到這裏忽然就結束了。嘎然而止。她把門打開,光著身子站在那裏,然後,她便不知道要幹什麼,他們兩個麵對麵地站著,或許,那時候正巧有風,風把他們的頭發吹起來,吹得老高,就像地上的草一樣;或許,站著的其實隻是她阿三一個人,她站在那裏,和她的影子在一起,就像麵對著小樹林後麵那把生鏽的大鐵鎖,就像開鎖的那個瞬間,啪嗒一聲,然後門外的亮光進來。陌生的世界。這個過程,總是能讓阿三感到一種特別的快意。
阿三是在最後一個學期因為搬家而轉學離開十五中的。辦完手續的這天下午恰好沒課,小米就建議阿三去小公園看一場電影。在阿三的回憶裏,那仿佛是個冬日的午後,因為小公園的路是青石板鋪的,而在青石板的路上,阿三和小米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長,長長的,打著斜,有些地方甚至變成了虛線,折斷了,搖晃,虛弱,像是要倒下來的樣子。
太陽軟綿綿的,有些蒼白,長手長腳的小米也有些軟綿綿的,也臉色蒼白。因為離電影開場還有段時間,兩人便在小公園的一排石凳上坐下來。雖然是冬天,陽光卻是好的。陽光穿越過人行道邊枝葉稀疏的矮樹,照在她們的臉上,甚至還有些晃眼。
阿三閉了閉眼睛。
直到很久以後,阿三還一直存在這樣的想法,阿三覺得:冬天的陽光是能夠讓人產生幻覺的。阿三知道這想法或許就是起源於那個下午,和小米一起去小公園看電影的下午。電影還未開場,下午場的電影本來就是人跡稀少,她們坐在小公園的石凳上,太陽軟綿綿的。小米還不時地用手捂住肚子,小米說她忽然肚子疼了,小米捂著肚子,小米說,真疼嗬,從來都沒有這樣疼過,怎麼會這樣疼嗬。阿三不說話,阿三閉了閉眼睛,覺得陽光在眼前走過去。眼前有什麼掉下來了,是黃的赭色的或者紅的枯葉,落下來了,掉在了她們兩個的身上,斑斕的。
阿三忽然看到張建青走過來了。張建青手裏拿了一隻細網長杆的網兜。阿三便說:張建青,到哪裏去嗬?張建青說:捉蝴蝶。阿三又說:冬天我從來都沒有看到過蝴蝶,冬天的蝴蝶全都躲起來了。張建青搖搖頭。張建青說一定是有蝴蝶的,我剛才就看到它飛過來了,一隻彩色的蝴蝶,它飛過來了。張建青一邊說,一邊就拿了網兜繞著小公園飛跑起來。
阿三動了動身體,阿三想動起來,和張建青一起跑,但陽光軟綿綿的,陽光曬得阿三也軟綿綿的,阿三覺得自己是多麼沒有力量嗬。然而,奇怪的事情緊接著又發生了,阿三發現,老師和媽媽不知什麼時候來了。他們就坐在阿三對麵的一條石凳上,他們看著阿三。誰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是什麼時候來的,便他們就是來了。坐在那裏,看著阿三。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阿三終於站了起來,走過去,走到老師和媽媽那裏。阿三對他們笑笑,他們不說話,看著阿三;阿三問他們:你們說,冬天會有蝴蝶嗎?他們還是不說話,看著阿三;後來阿三便急了,阿三伸出手去,放在他們的手上、肩上、身體上……
是冰涼的,就像一塊冰涼的石頭。
阿三忽然驚醒過來。或許,她手裏觸摸的本來就是一塊石頭,隻是一塊石頭,它們定格在那裏,就像小公園人行道兩邊枝葉稀疏的矮樹那樣……
阿三閉了眼睛。阿三又聽到耳邊小米的聲音,小米一定還是用手捂著肚子,小米說:真疼嗬,從來都沒有這樣疼過,怎麼會這樣疼嗬。阿三不說話,她隻是閉了閉眼睛,阿三閉著眼睛也能感覺到陽光應掠過時的那種陰影,在光明與黑暗之間,陰影閃現了,而在陰影閃現的瞬間,阿三知道,剛才,有什麼東西從這裏經過,它輕輕的,已經走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