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三一直沒有弄清楚:那天晚上張建青究竟有沒有看到她白裙子上的汙跡。阿三覺得這是件難以確定的事情。那天先是小米手裏捧著胭脂盒、口紅筆在操場上跑來跑去,在急促認真、卻又認命於這種急促認真的奔跑中,小米揮動著她的長手長腳,就像一隻忙碌於田間播種耕作的益蟲。小米是負責給大家上妝補妝的,輪到阿三時,小米嫌她臉色蒼白,說要給她換一種深些的胭脂。兩人才走幾步,跟在阿三後麵的小米突然伸出長手,一把拉住阿三:
要死了!小米在阿三耳朵旁邊尖聲叫了起來:你要死了!你怎麼一點都不曉得的!你那個了,都沾到裙子上了!
張建青恰好就是在這時跑過她倆身邊的。他停頓了一下。顯然,原先他是想和她們中的某一個說句什麼話的。但他就那樣停了一下,還伸出手捋了捋他天然鬈曲的頭發(阿三覺得那是個掩飾的動作),然後,張建青的眼睛很快地掃過阿三(阿三後來又認為這是一個幻覺),很快他便又跑過去了。而且,當後來小米為阿三臨時請了病假,使張建青突然失去舞伴時,其他孩子都開始議論紛紛,而張建青卻保持了沉默。他走到一邊,找了張紙,慢慢地把嘴唇上塗著的口紅擦掉。他喝了幾口水,替另一個即將上場的男學生整整白襯衫的領子。他甚至還非常沉著地和旁邊幾個人說了句笑話(這些,都是後來小米告訴阿三的)。張建青絲毫都沒有顯示出:他看到什麼了。他很驚訝。或者:他不知所措。
後來,阿三和小米也偷偷地討論過這個問題:張建青究竟有沒有看到?小米分析說,如果他沒有看到,他的沉默就有些不可理喻,但如果他看到了,卻什麼都不說,那就隻能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張建青已經成熟了。
阿三把小米的分析想了想,阿三覺得,好象後一種更有可能些,阿三更傾向於後一種對張建青的分析:張建青是個成熟的人了。但是,一想到這裏,阿三不由得又有了種奇怪的感覺。
十五中有兩扇邊門。其中一扇早已廢棄不用,用木栓和鐵釘封死了。另一扇開在操場的西麵,從司令台往西,經過一幢教學樓,再穿過一片小樹林,就能直接到達那把有些生鏽的大鐵鎖下麵。鎖一般隻是做做樣子,從裏麵可以很輕易地把它打開。有幾次阿三值日回家晚了,便走了邊門。走過黑洞洞的教學樓,小樹林的樹梢上可以看到很淡的月牙。然後,生鏽的鎖打開了,鏽漬沾在手上,有一股腥味。阿三覺得開鎖的那個瞬間,啪嗒一聲,然後門外的亮光進來,陌生的世界。這個過程,阿三覺得有種特別的快意。
其實,十五中的小樹林隻是一片雜草雜樹叢生的空地,有幾棵大樹,出奇的高,就像平地裏起來的,粗糙,橫梗,突兀;其餘便是雜草雜樹,也是橫梗粗糙的,隻不過不那麼突兀了,相反,它們倒像是要反襯那種突兀似的,長得鋪天蓋地,漫無邊際。開始時,十五中的老師們還分配給學生包幹區,這個班負責這一塊,拔草平地,那個班負責那一片,平地拔草。漸漸的,這樣的衛生包幹便發展成為某種課外活動與園藝苗圃,阿三記得,自己就有一次在小樹林裏遇到過張建青。
張建青正穿著深藍色的球衣球褲在樹林裏跑來跑去,手裏拿了一隻細網長杆的網兜。阿三覺得張建青那天的衣服明晃晃的,亮得刺眼。所以她閉了閉眼睛。張建青對阿三說他正在準備明天標本課上的蝴蝶標本,他說,他剛才在操場那裏看到一隻非常非常漂亮的大蝴蝶,金黃色的,翅膀上還有藍色花紋和亮紅的圓點。張建青說他從來都沒有看到過這樣漂亮的蝴蝶,他簡直驚呆了,像傻瓜一樣地抬頭看著。“太陽光照在眼睛裏,看出去的東西就變成透明的了。”張建青說,張建青還說那隻蝴蝶飛得真高,飛著飛著就往小樹林這邊來了。
阿三連忙抬頭,阿三說現在太陽都快要下山了,而且她也看不到那隻蝴蝶。張建青就說,一定是有蝴蝶的,那隻蝴蝶一定飛過來了,隻不過,它現在正藏在哪片樹葉、哪朵花瓣的後麵,翅膀也收起來了,收成了一條狹縫,所以大家暫時都看不到它罷了。張建青又說,隻要我們再等一等,再等一等,等到太陽真的落下去了,暮色劃過樹梢的時候,就能看到它了。
兩人在樹林裏坐下來。有些起風了,風劃過了樹梢,太陽卻還在那裏,太陽軟茸茸的,有些毛邊,卷起來了,泛著一些柔和的微香的光芒。這時,教學樓那裏響起了鍾聲,鍾聲很響,聽起來卻有些陌生,仿佛被什麼堅硬的東西隔開了似的。
阿三聽見自己的聲音:是鬆樹。
張建青擴了擴胸,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他把這個動作做到一半,停了下來。
張建青說:小時候我能爬樹,爬比這兒的鬆樹還要高的樹。
我也能爬。阿三咪咪地笑著。
有一隻鳥叫了起來。
阿三閉閉眼睛,聽見風聲從睫毛那兒滑過去。
後來,坐在課堂裏上課的那些時候,阿三突然地會產生一種疑問:那次,在小樹林裏遇到張建青的事情是否隻是一個夢,隻是阿三無數個夢裏麵的一種?阿三便有些心驚。阿三覺得這事情確實是荒謬的,因為自己不可能和張建青坐在鬆樹下麵,一起等待暮色劃過樹梢時的那種神奇景象,這是件荒謬的事情。但是,但是問題在於,那種風從睫毛下麵滑過去的感覺卻是清晰的。異乎尋常的真實。
阿三不知道應該怎樣對此加以解釋。隻是在黃昏的時候,阿三又一個人到那個小樹林裏去過幾次。風漸漸涼了,吹到身上有些寒意。阿三在草堆裏坐了一會兒。太陽總是很快落下去,太陽落下去,天就黑了。從灰到黑。月牙掛在天上,先是很淡的一輪,漸漸地就清晰起來。清晰到露出月亮裏麵的一絲絲紋路。有時候,阿三看著看著,忽然就會害怕了起來。黑暗包圍了她,有一種無形的虛空與韌力。阿三從已經包圍了自己的黑暗裏掙脫出來,撒腿就跑。阿三的頭發被風吹散開來,在月光下麵,阿三是那樣的瘦小纖弱,而樹林卻像突然長高了似的,生長、傾斜、包圍,把阿三淹沒在了裏麵。
十五中的下午經常會安排一些各色名目的勞動技術課,老師們把要做的事情一一安排好,前前後後看幾圈,就走了。這種課通常是自由的,有著種種發散型的可能性。有幾次,阿三和小米就偷偷地溜出教室,來到了校門外麵的河岸上。
下午的河岸靜悄悄的,醬油店、雜貨鋪因為少有顧客光臨,都仿佛蒙上了一層黯淡的灰色。鬧市在遠一些的地方,也消沉著,平時熟悉的那種叮當明亮的聲音聽不見了,一切就顯得有些陌生,麵目變化著,讓人心生敬畏。兩個人先是靜悄悄地走著,漸漸的,十五中的校門望過去便顯得遠了,又遠又小,街巷卻還寂靜著,讓人覺得有些不同尋常。
那天小米穿了件深色的罩衫,略微大些,風吹上去,飄來蕩去的有些沒有著落。阿三跟在小米後麵,隔了大約半步路的距離,阿三一邊加快腳步,一邊說:現在小公園的電影院正在放一本關於鬼的片子。
小米哦了一聲。小米抬起手抓住一根河岸旁邊的樹枝,她伸手的時候,深色罩衫的袖子就往下麵滑了些,露出小米細瘦的長手。
我是很怕鬼片子的,又是吐血,又是伸舌頭,嚇死人了。阿三說。
小米還是不說話,小米把從樹枝上摘下來的葉片捏在手裏,揉了幾下,又扔掉。
阿三趕前幾步,阿三說:你知道嗎,電影裏麵說,鬼都喜歡住在這種地方,河邊,經常下雨,太陽出來的時候花又全開了。這種地方就是住鬼的。
小米的肩膀動了一下。看不清小米的表情。
阿三沒有聽到小米說話,有些生氣。阿三說:小米!小米你在想什麼?我真搞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些什麼,你聽到我對你說的話了嗎?……忽然,阿三停住了,阿三盯著小米看了會兒,忽然說道:
小米,我覺得你倒是有點像一個鬼。
一隻船從她們身邊靜悄悄地劃了過去,等到她們發現時,烏黑的船頭已經橫在腳下。船舷上有條狗正在睡覺,是條黑狗,閉著眼睛。
“小米像一個鬼”,這個念頭把阿三自己也嚇了一跳。阿三轉過頭,看了眼小米。小米好象並沒有聽到剛才阿三說的話。也不知是沒有聽到,還是聽到了而不願意答理。小米從路邊的樹枝上又摘下幾片葉子,她把它們朝黑狗的腦袋上扔過去。阿三看到黑狗閉著的眼睛動了動,但沒有睜開。
天有些暗下來了。時間還早,天卻有些暗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