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漸漸地顯得安靜了下來。她有所觸動地看著他顫抖的手指,漸漸地安靜了下來。她甚至還說了一句,你講錯了,她說:我打開窗戶,並不是眺望天空,而是為了更清楚地看到廣場。
他點點頭,猛吸一口煙。然後他所有的動作便開始舒緩下來,最初的緊張生澀已經過去,他舒緩了下來,甚至還眯起了一點眼睛。
我一直都沒有忘記你。他的聲音在廣場上空飄了起來,像煙一樣。我記得許許多多關於你的事情。你住的地方。那座樓梯。樓梯是狹狹的,拐彎的地方堆著雜物。你拉著我的手,在黑暗的地方是這樣,在光線強烈的地方也是這樣。走著走著你忽然叫了起來,你說有東西忘在廣場上啦!你一邊說一邊就往下跑。你跑起來的時候誰也追不上你,你跑得就像一陣風,你跑著跑著簡直就融進空氣裏去了,我在後麵使勁地追你,我問你是什麼,是什麼忘在廣場上了,你笑著說:是風箏──是風箏──風箏──
這不可能。她的聲音冷靜得像刀一樣。是往下墜的。這不可能,她說,隻有小孩子才放風箏,隻有小孩子才會這樣做。況且,我也早就已經習慣這個城市了,這裏經常下雨,一年四季雨水不斷,很少會有適合於放風箏的天氣。
他猛地抬起眼睛,盯著她。
廣場上稀稀落落地走過去幾個人,他們回過頭,注意地看了他們幾眼。
你在撒謊。他說這句話時語調是急切的,他迫不及待地繼續往下說:那次我離開你的時候,你抓住我的手,你說你做了一個夢,你說,在夢裏,你獨自一人站在廣場的欄杆那裏,廣場上正起著風。而你正站在那裏等我。你說你站在那裏等我。你說你已經等得時間太長了,幾乎再也不能等下去了。說著說著你就哭了。 她閉上了眼睛。或許是光線過於強烈的緣故。或許是這樣。這是個江南難得的好天,豔陽高照,廣場的台階顯得光潔異常,看不出一絲一毫的陰影。
那天晚上,我就要走的那天晚上,半夜的時候,你醒過來了。
他在旁邊的台階上坐了下來。他坐下來以後,她略一猶豫,便也在離他不遠的台階上席地而坐。
一個小孩子尖叫著跑了過去。他筆直地穿越廣場,向前跑去,絲毫都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存在。
你醒過來以後就輕輕地趴在我的身上。
他的眼睛不再看她,他旁若無人地往下說著:你以為我還睡著,你以為是這樣。但其實我是醒著的,我沒有睡著,我和你一樣,一直是醒著的。窗簾沒有拉好,所以我能夠聽到廣場上傳來的各種聲音。一個女人在小聲地哭。嚶嚶的哭聲,拚命給壓下去的。上麵的牙齒死命地抵住下嘴唇,幾乎要嵌進肉裏去了。女人的腳邊一隻野貓蜷著,但很快就像弓一樣地跑遠了。我知道,或許這是你故意的,你對我說過,晚上睡覺的時候,你經常會不拉窗簾。你睡不著,就站在窗簾那裏,眺望下麵的廣場。
她換了一種坐著的姿式。她剛坐下一會兒,其實是不可能馬上就坐累了的,但她還是換了一種坐著的姿式。或許,這樣能夠讓她感覺舒服些。於是,她便換了一種坐著的姿式。
你趴在我的身上。他繼續看也不看她。你的身體是綿軟的。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你正在哭泣的緣故,哭泣帶來連綿的起伏,就像海浪。一個正哭著的人總是柔軟的。一個哭著的人是這世界上最柔軟的東西。我抱著這世界上最柔軟的東西,一動都不敢動。有什麼東西融化了,像風一樣。下雨了。下麵的廣場也融化了。變成了海。
她用一隻手撐住下巴。這個撐住下巴的動作忽然給她帶來一股迷人的孩子氣。她的睫毛很長,而眼睛是垂著的,睫毛下麵的眼睛忽隱忽現。
此時,下午的陽光開始打斜了,陰影出現,並且越拉越長。廣場上的光線開始顯露出一種愈來愈明確的微妙。但廣場本身卻是單調了的,沒有稀稀落落走來走去的人,也沒有一個小孩子尖叫著跑過去。
後來你就站了起來。
他接著往下說。雖然現在的廣場空寂無人,卻也別指望著他的聲音能夠成為整個空間的聚焦點。恰恰相反,他的聲音已經失去了開始時的確定與急迫,仿佛越是深陷回憶,虛弱便同時乘虛而入。有些東西是不得不懷疑的,在這樣的回憶與幻覺不斷進行下去的時候,在這樣一個空寂無人的午後廣場,天曉得會發生什麼樣的稀奇古怪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