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敦煌以後才開始看到好多人了。亨利又說,就像一場夢猛的醒了。
程程後來常常會想起亨利說的那句話,亨利說,他沿著荒涼的絲綢古道進入沙漠綠洲、他此行的目的地敦煌,亨利說進入敦煌以後,他突然看到了好多人,大都是畫在洞窟的壁上,或許是千佛的塑像,還有就是源源不斷的旅遊者,接著他就說了這樣一句奇怪的話,他說到了敦煌以後,他覺得就像一場夢猛的醒了。程程一直弄不明白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因為這明顯的不符合常理,隻要到過敦煌的人都知道,那種美麗的佛光、佛之說法最嚴肅的時候,飛天們用所有的姿式隨意飛翔空中,因為心內歡喜而盡情舞動、洞窟中佛手形態所象征的佛陀的開悟力量,以及蒼茫戈壁中洋溢著的莊嚴神秘的宗教氣氛,都是無不令人感到深深震懾並且如墜夢境的。程程剛來敦煌那天,就看見有好幾個人在九層樓前雙膝著地,失聲痛哭,程程想,這除了靈魂被宗教藝術的鬼斧神工所懾取,被那種巨大與荒涼的執著所震撼以外,一定還有著某種類似於“夢遊”的幻覺。一定是有夢的。程程想。所以程程一直無法理解,為什麼亨利說,到了敦煌以後就像一場夢醒了呢?有時候程程就對自己解釋道,可能亨利講的是另外一層的意思。
與亨利聊了一會兒後,天光漸漸暗了。那樣的光線下就不再有拍照的可能了。也不知怎的,大李與程程忽然都有些釋然,仿佛希望完全破滅之後,被希望所糾結的痛苦也就隨之散去。兩人談興漸濃,倒愈發覺得眼前冒出來的這個外國人亨利有些特別的可愛之處,大李表示遺憾地說,自己是與身邊的這位姑娘一起來這裏度蜜月的,可惜今天相機裏的膠卷用完了,要不倒是很想與亨利一起留個影作紀念,即便天色已暗,人影模糊,也算是一種緣份吧。才說到這裏,亨利非常利索地從隨身的大背包裏拿出一樣東西來,遞給大李,說道,拿去吧,這是兩卷反轉片,在路上我已經用反轉片拍了很多中國的牛羊了,你們拿去吧,拍敦煌吧。
大李連忙又對他解釋說,並不是膠卷沒有了,而隻是今天沒有帶足,在住的旅社裏還有備用的,所以就不麻煩亨利先生了。誰知亨利猛搖其頭,非常地堅持著要大李與程程收下。
就算是我送給你們的禮物。亨利這樣說道,並且他為了讓大李他們不再推托,就向後轉身一路小跑起來,亨利長手長腳,跑得很快,眨眼之間就消失在遼遠的沙漠裏了,而他的黃色帽子在風中一閃一晃,像極了夜焰的餘燼。
大李和程程都有些後悔就這樣讓亨利跑掉了。既然拿了人家的東西,理該友好地請他吃頓便飯。雖然人在沙漠,粗茶淡飯,也總是一份心意,至少也應邀他同遊一天敦煌,向這個來自於地中海的外國人顯示一下千年古國的美好禮儀。地中海。這個來自地中海的亨利為什麼就這樣跑掉了呢,他跑得沒有什麼充足的理由,就像他突然出現在素不相識的大李與程程麵前,講著一口發音古怪的中國話,同樣也沒有什麼充分的理由一樣。
這樣想著,大李和程程就覺得手裏的那兩卷膠卷顯得有些寶貴與奇特了起來。在接下來的幾天裏,他們精心構圖,每一張都力圖拍出最佳的圖景。他們上了三危山,又去千佛靈岩,甚至還雇了一輛當地人破舊的驢車尋訪了兩關遺跡。為了拍出那種荒絕的意趣,他們還去了許多人跡罕至的地方。漠漠荒原,漫天風沙。你幾乎無法想象那裏的朝暮所能給人帶來的那種驚悸。他們站在非常遙遠的沙漠裏,遙望著那麵三危山與鳴沙山之間的峭壁,峭壁向南北延綿得很長,上下幾層,櫛比相連,就像累累墜墜的蜂房。在漫天的風沙裏,它顯得如此遙遠而怪異,甚至還有些無可思議的感覺。確切的說,它更像天與地之間被強力所扔棄的一個怪物,它是如此突兀地出現在那裏,非常的無理,無理得讓人想落淚。就在三危山上,程程躺在沙與沙之間,長發飄起,讓大李給她拍照的時候,她忽然小聲地叫了起來。她說,等一等,我想哭,突然的很想哭,真的,非常非常的想哭。
在幾天極為投入的拍攝過程中,大李和程程突然異乎尋常地寡言少語了起來。他們每天很早就起來,晚上很早便入睡。即便已經入睡了,也仍然還能聽到窗外的風聲,和細小的沙粒敲擊窗欞的沙沙聲。有一次程程半夜醒來,迷糊中想起以前聽人說過,有些人到了敦煌後便不想回去了。程程就想,這些人也一定在漫天的風沙裏莫名其妙地產生出想哭的感覺。不想哭的人是不會眷戀敦煌的。這樣想著,她便又回想起那天在三危山上,那種突然之間悲從中來的感受。那樣的一種悲從中來,就像漫天的飛沙一樣席卷而過。但別人或許是看不到的。即便是大李。程程就想,選擇敦煌作為蜜月旅行的地點可能本身就是個錯誤。想想看,到了敦煌後,有的人想哭,有的人不想哭。沙漠吞噬與淹沒了所有的語言,這就讓人間的情話顯得淺薄蒼白了許多,而在甜言蜜語漸漸流逝隱匿的時候,他們突然發現,自己原來是無話可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