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無論如何,相片還是留下來了。那個奇怪的像瘦長音符在沙漠裏跳動著的外國人亨利。他就那樣用一種奇特的走路姿式,輕盈而跳躍著來到他們的麵前。他非常唐突地給了他們兩卷反轉片,他說,他在路上已經用反轉片拍了許多中國的牛羊了,這剩下的兩卷他便送給他們。你們拿去吧。拍敦煌吧。亨利說。
外國人亨利。如果沒有亨利,如果沒有亨利那兩卷得之唐突的反轉片,他們一定不會那樣投入地走到漫天風沙裏去。但是,更奇怪的是,在接下來程程與大李停留敦煌的日子裏,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這個長手長腳來自地中海的亨利。來敦煌旅遊的遊客總是一批一批比較規整的,又有著大致類似的旅遊路線,今天在莫高窟《五台山圖》前迎麵遇上的遊客,明天就很可能於三危山上再度重逢。但是他們卻再也沒有見過亨利,亨利就這樣突然地並且可能是永遠地從他們眼前消失了,消失得無蹤無影,了無痕跡。隻是有一天黃昏,兩人又坐在位於莫高窟東方的三危山上。夕陽西斜,宛如完全熟透的桔子。呈現金黃色。三危山背後是漸漸變暗的天空,前方是暗淡的呈茶色的沙漠。兩人默然而坐,突然,程程大叫起來,亨利!亨利!
大李給他嚇了一跳,連忙四下張望,接著便說,沒有啊,哪裏來的亨利。
程程便說,是看到的,剛才明明就是看到亨利從山腳那裏走上來,頭上還戴著那頂黃色的帽子。怎麼會看錯呢,程程說,長手長腳戴著黃色帽子的亨利。
但說是這樣說,程程站起身又仔細看了一下,山腳下確實又上來了一群人,是一群來自中亞的遊客。吵吵嚷嚷,一路走來。裏麵並沒有任何一個有些類似於亨利的。怪了。程程嘀咕了一句,又坐下來。我剛才明明是看到亨利了,就在那兒。程程用手指了指前方的某個地方。亨利還朝我們笑了笑,真的。
大李沒有說話。大李覺得這兩天程程有些奇怪。大李覺得這可能都是因為那個外國人亨利的緣故,這讓他有些不太開心。兩人又默然了。現在是秋天,秋天的三危山非常美麗,但是他們沒有看到三危山的金光。據說那種金光看起來恍若神境。因為敦煌是沙漠天氣,降水極少,如果是在盛夏的八月,又恰逢雨後的黃昏,三危山上的夕陽便會顯出極為清晰的金黃。在帶狀的金黃色背景下,山脈看去宛若千佛並坐,而那山頂,簡直就像文殊菩薩在靜坐。程程看過《法華經》,程程記得在《法華經》裏有這樣一段話:不是一佛二佛,也不是一百佛二百佛,而是有千佛來迎接,來拉著他的手。但程程沒有對大李說這些,她仍然沉默了一下。她甚至還笑了笑,在夕陽下程程非常燦爛地對大李笑了笑。
在瞬間裏,大李覺得程程的笑臉有些像一尊佛像,就是今天早上他們在洞窟裏看到的一尊。
真是見了鬼了。大李想。
兩人是在十天以後離開敦煌的。秋天很快深了,敦煌的季節也盡要過去。旅社有車子送遊客去機場。兩人都有些倦意,靠在座位的扶椅上,眼梢裏看到沙漠正在往後退去,但前麵還是沙漠,遠遠未到盡頭。
程程好像又聽到沙的聲音了,鋪天蓋地,像圍繞四周的鳥鳴。在敦煌沙就是宿命。程程想。她把手伸過去,抓住了大李的那雙。在沙漠的這些日子,他們的手都已經有些粗糙了,手上好像也蒙了一層沙。無數的沙曾經被抓在手上,又從指縫裏漏下去,還沒揉成形狀便散了。這便是留在程程心裏的敦煌的印象。
程程有些瞌睡。程程好像看見那個長手長腳的外國人亨利又走過來了。後來程程和大李曾經又猜測過亨利的職業。都覺得難猜,不好確定。大李說像個木偶藝人。程程覺得有道理。大李又說像演員,跑龍套的。程程仍然覺得像,因為實在不好說他到底是幹什麼的。就像那天外國人亨利對他們說,他來自地中海,他是個意大利人。但實際上,你說他是意大利人也好,說他來自美麗的芬蘭小國也顯不出什麼錯誤。奇怪的是他的詭秘的微笑,程程忽然想起亨利的微笑來了。他笑著對程程和大李說,他在古道上看到了很多牛羊,它們漫天遍野,就像沙中之草。亨利說他拍了那些牛羊以後就再也不想拍其他的東西了。說到這裏,亨利拿出兩卷膠卷,你們去拍敦煌吧。亨利說。
後來程程回想起來,亨利說這句話時的微笑是如此詭秘。而他的頭發,程程忽然想起,亨利轉身奔跑的時候,一陣風把他的帽子吹了下來,他的頭發就像呼嘯的風一樣,風把亨利帶走了,而留下來的是想哭與不想哭的程程和大李。他們站在沙堆的上麵,很長時間都沒能搞清,剛才究竟是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