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廁救命#pageNote#0
大約是一九三九年的事，日本打中國打得正凶，天天用幾十架飛機來轟炸重慶。他們想我們被炸得害怕，向他們無條件投降。這時候我不在重慶，我住在廣西的深山裏。有一天有一位朋友從重慶逃到廣西來，一看見我，就說：“我的性命是毛廁救得的！”我笑道：“怎麼毛廁會救命呢？”他就把他的故事講給我和我家的人聽。下麵的話是他說的。
重慶天天放警報，天天有幾十架日本飛機來轟炸。住在重慶的人，每天一早吃飽了飯，把門鎖好，帶了午飯，到山洞裏去過一天，晚上才回來。天天如此。因為每天上午下午都有一次轟炸。免得臨時倉皇，大家一早先逃。好像天天全家去“野餐”。
我在公司做事。公司在江邊上，離市區遠。日本飛機炸的地方，常在市區裏，我住的一帶地方，從來沒有被炸過。我一向膽子很大，從來不逃警報。公司裏的人逃，我獨不逃。他們笑我冒險，我笑他們膽小。我並非看輕自己的生命，實因我有一個道理：敵機雖然多，究竟重慶地方大，我的身體不過五尺，哪裏一定炸到我身上？況且我們江邊這帶地方，房屋稀少，東一間，西一間，零零落落的。投下一個炸彈，不過炸壞一間房子，不會影響別的房子。炸彈的價錢比房子大得多。日本人很小氣，一定不肯在這裏浪費炸彈的。我因為
確信這個道理，所以一向不逃警報。
有一天晚上，他們逃警報回來，帶了一隻蹄髏來。是一家肉店被炸，豬肉四處飛散，這隻蹄需飛在一道小巷裏的地上，被他們拾得的。他們本來不走這小巷，第一天因為有一位同事的手表交一家鍾表店在修理，而那家鍾表店正在那小巷口頭。這位同事想去看看鍾表店有沒有被炸，因此穿走這條小巷，拾得了這蹄髖。我拿來一嗅，果然新鮮。我說：“你們有蹄髖，我有老酒。今晚你們請我吃蹄髖，我請你們喝老酒。”就把藏著的一甕“渝酒”（就是重慶人仿造的紹興酒）拿出來請客。這晚上大家吃得爛醉。我喝了兩斤酒，睡在床上，好困得很。
哪曉得日本鬼子壞得很，這一天後半夜有月亮，天沒有亮，他們就來轟炸。警報一發，同事們逃走。我照例不逃，管自睡覺。但是飛機聲、炸彈聲很大，擾得我睡不著。忽然肚痛起來，肚裏咕嚕咕嚕地響，好像養著許多青蛙。原來昨夜蹄髖吃得太多，把肚子吃壞了。我們的毛廁在後院中，我隻得披了一件大衣，急忙下樓，走了大約一百步，到後院去登坑。
我正在坑上肚痛，忽聽見“豁朗”一響，好像山崩地裂。同時一陣熱的灰塵，衝進毛廁房來。毛廁房裏的四根柱子動搖起來，牆壁豁裂，掉下許多石灰和瓦片來，把我的頭和背脊打得很痛。一塊瓦
正好打在我的屁股上，皮都打開！（講到這裏，聽的人笑煞了。）我的眼睛被灰塵所迷，張不開來。我連忙起身，屁股也不揩了。（聽的人又笑。）這時東方已白，天快亮了。我連忙逃出毛廁門外，一看，煙霧迷漫，看不清楚。過了一會兒，才看見：我住的房子已經沒有了，變成了一片瓦礫場！敵機還在我頭上盤旋，別的地方還在丟炸彈。我怕起來，附近沒有山洞，我索性回進毛廁裏去躲避。（聽的人又大笑。）
躲了很久，警報解除了。我走出毛廁，去看我們的房子的地方，但見磚石瓦礫，樓板門窗，桌麵凳腳，橫七豎八，一塌糊塗！牆腳還在，我依牆腳認識了我所睡的床鋪的地方，但見一個深坑，足有一丈多深。原來炸彈正炸在我的床鋪的地方！假如我睡在床上，現在早已粉身碎骨，化作灰塵了！（聽的人的嘴巴和眼睛都張大了。）你看，我的性命不是毛廁救得的嗎？（大家又大笑。）
這朋友講完了他的故事之後，大家靜了一會兒。因為大家在想象他那時的情狀。我先說話了：“其實，你講的不是‘毛廁救命’，應該說是‘蹄髖救命’。倘使你上一晚不吃蹄需，你不會壞肚子。倘使不壞肚子，轟炸的時候你一定躺在床上，不會到毛廁裏去。這不是‘蹄髖救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