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深夜。
在萬籟都寂寥得像死了,隻有一盞暗淡的半明欲滅的油燈,默默地立在桌頭,像有無限悲哀地望著黎蒂喝酒的時候,那房門突然輕輕地啟開了,進來的是羅菩。
“又是你!”黎蒂見到他,不耐煩地說。“你又來做什麼呢?”手裏的一杯酒便喝了下去。
“……”羅菩想說什麼似的,嘴唇微微地動著。
“讓我一個人吧!”她又說。
羅菩便聳一下肩膀,用了很大的力氣,顫聲地說,“唉!你怎麼這樣不要命的喝酒?”
她聽著,卻狂笑起來,非常倔傲地望著她。這樣的表現是大出羅菩的意料了!他低聲地問:
“怎麼,你醉了麼?”
“我醉麼?”她的聲音又雄勃又清脆。“你記著:在世紀的末一日,也隻有醉人才是醒者嗬!”
羅菩於是緘默了。
“讓我一個人吧!”她又傾了一杯酒。
“不能!”他嚅嚅地說,聲音已顫抖了。
黎蒂便側過頭去,用一種輕蔑的眼光望著他。
“不能!”他自語般重複地說。
“為什麼呢?”她問,順著又喝下那杯酒。
羅菩這時候像著了凜冽的寒風似的,全身抖擻著,眼睛呆呆地望著黎蒂,又聳一下肩膀——這仿佛是用來增加他說話的力量。
“我……”他的聲音卻依然是顫抖極了。“我能夠怎樣向你說明呢?……嗬!但這不是你的不幸!”
“夠了!”她打斷他的話。
“不要這樣的矯情吧!”他深深地呼吸一下,接著說:“總之,黎蒂,我不能讓你這樣任性地糟踏你的生命!”
“我還有生命麼?”她又狂笑了。
“但是,我不能聽你這樣說。”
“讓我一個人吧!”她又冷冷的。
“請你做一點公德,黎蒂!”他的臉色蒼白著,聲音更顫抖了。“不要這樣說吧。”
“那末”,她的態度突現正經了,很安靜地說,“你要知道,無數曾和你一樣的朋友,我現在統統地把他們忘記了。”
“我不管這個!”他堅定地說。
“像這樣,你是隻顧著愛我了。”她安靜地望著他。
但羅菩卻低下頭去,靜默著。
“為什麼一個男人定要一個女人呢?”她輕輕地歎息一聲,便接下說:“男人,如果他隻是一個孤獨者,那末,在這個宇宙裏,是沒有比他更自由、更快樂、更能驕傲的東西了。”她望一下羅菩。
羅菩的全身顫抖著。
吐了一口氣,黎蒂又說下去了:“頂好一個男人不要女人!要了女人便糟了,任何事情都不能自由了……”
忽然羅菩打斷她的話,說:“可是……”喉嚨似被什麼東西塞住,不成聲。
於是黎蒂又接著說:“羅菩!你何苦也學別人那樣傻呢?”
“不!”他用力回答,“我是隻有這樣的——”以下的聲音又模糊了。
“你定要這個樣麼?”她放下酒杯,現著尊嚴,同時又是很慘澹地說:“好吧,讓我忠實的告訴你:愛情,嗬,愛情!像這樣的東西在別的人身上或是值得幸福,值得讚頌,是可貴而且神聖不可侵犯的;但是在我的眼裏,卻太平常了,我看去隻像看一匹黑的貓,或像在某一篇小說裏看見一個地名和人名,不過這樣罷了!那末,羅菩,你又何苦在枯原上去求水呢?”她的聲音也有點嘶啞了,眼裏一層層地閃起了淚光。
聽著,羅菩便掩著臉,隱隱地哭了起來。
“做一個聰明人吧!”她很誠懇地說。
於是,她又狂笑著,將瓶中所有的白蘭地,傾到嘴裏去了。
這一夜黎蒂是痛飲得沉醉了。她像死一般的直睡到第二天黃昏時候才清醒。她醒起時,羅菩已走去了,她想到過去的事,不禁地又淒涼又慘澹的歎息道:
“天咧!人生為什麼總要不斷的演著這樣的戲劇呢?”於是她便寫了一封信給羅菩,信裏說:——
我是明早便離開這古國的都城和在這都城裏麵的朋友了,但我沒有留
戀,隻像離開別的地方一樣,覺得在不久的時問,又會有一個新的境界,
和幾個新的朋友,來消磨我的未滿的歲月了!當然,因了我過去的經驗,
你也無能單獨地成做例外,是照樣的和其餘的朋友一齊被我統統地忘記丟
了。”
這時候,正是深秋時節,涼風吹進窗欞,送來了蕭蕭瑟瑟的秋雨消息,於是她丟下筆兒,無力地斜躺在椅上,淒慘地狂吟著——
“槭槭秋林細雨時,
天涯飄泊欲何之?”
熱烈地奔流的眼淚,便落滿了她的臉上和胸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