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末,”一個朋友因她的態度很溫和,故意的質問她:“你為什麼不去當姨太太呢?”又帶點戲謔。
“我麼?”她正經地回答,“我連這樣的資格都沒有!”於是她又緘默了。
在她的緘默時候,她照樣是不願有一個人在她的周圍;刺激她的感覺。為了這一種無可忍耐的自私,在她低著頭追索她的青春、歡樂、希望、以及她的煩惱、傷心、和憐憫她的不幸的命運裏麵,她突然昂起頭去,堅毅有力的說:
“朋友,你們走吧,我現在是痛恨我自己也居然是人類!”她的眼裏充滿著淚光。
雖然不認為是侮辱,並且還能深深地原諒她心中的隱痛,但朋友們終因她的悲歡太無常,覺得空氣由活潑變成靜寂、變成嚴肅,此外還為了不願增加她的痛苦的緣故,便都默默地走出去了。
“真奇怪!”他們在路上全歎息著。
然而,孤獨地坐在靜悄悄的房子裏,不久,黎蒂又慢慢地感到寂寞了。
於是她又熱烈地盼望著任何一個朋友來到。
“給我快走吧,你們!”
這是黎蒂常常煩惱地驅逐朋友的話。但說也奇怪。受了這樣無端的怠慢,朋友們卻都安靜的忍受下去,還替她抱著很大的不安,並且彼此暗暗地想,“算是朋友的,是應當使她快活些!”似乎她有一種使人不能遺棄的魔力。
在這樣的朋友中間,若說比較來得極其誠懇、忠實、殷勤、依戀,……差不多把整個熱烈真純的心獻給黎蒂的,要算是羅菩了。羅菩,他認識黎蒂的第二天,在太陽的光輝還隱約在雲端的時候,便把一朵含露的鮮豔的薔薇,放在一個淡青色精致的紙盒裏麵,送給她;並且,在花枝上頭,他是係著一張招疊的紙條子。
“如果這一朵花兒能使你減少一點寂寞,那我的願望就是達到了!”紙上麵的字是寫得非常的秀麗和端正的。從此,他便常常——幾乎是每天一清早,便到黎蒂這小小的寓所來;隻要黎蒂不向他說:“走吧,你!”他會毫不疲倦地一直坐到夜深,到黎蒂實行就寢時候,這才惘惘地回轉去。他對於黎蒂,已是這樣的超越過友誼的了。然而黎蒂卻沒有何等異樣。雖然她也曾知道他的好意,但這樣的好意在她的眼裏看來,是太平常了,隻像一隻烏鴉從樹枝頭飛過去一樣。因此,她對於羅菩,也像和其餘的朋友,在她得意、歡樂、狂放、或倨傲的時候,大家談談、笑笑、玩玩,……到了疲乏和厭倦了,便同樣的使她懷疑、鄙視,至於很不高興地說,“願你和別的人一樣,不要在我的周圍!”聽了這一句難堪的話,在每次,羅菩都很傷心,他想:“我確是和別的人異樣嗬!”可是他終於低聲地說,“好吧!”便掩著臉無力地走開了。
有一夜,因為黎蒂又無端地煩惱起來,羅善又被她驅逐了;但他隻走到那小小胡同口,便從他的又淒涼又迷惘的心裏,強烈的浮上起不安來了。
“我應當去慰藉她!”他想。這時,他已被某一種的力主宰著,統統忘記了黎蒂給他的無情、冷酷,以及許多使他難堪和傷心的事了。他急忙地轉過身去,走向黎蒂住的那房子。
“她為什麼總是很煩惱似的?……在短短的路上,他默默地想,腳步卻走得更快了。
薄弱的燈光從綠紗上透出來,很刺激似的映到他眼裏,他覺得胸部熱烈著,身上有點顫抖了;但同時,一種高亢的,激越的,卻又很淒慘,很纏綿的簫聲,從窗裏流蕩出來,於是他傾著耳朵悄悄地聽著,便癡呆地站住了。
“我不能不可憐你!”他想著;眼淚便落下了。
仿佛經過了很久的時間,他才聽見簫聲慢慢地低弱去,模糊去,近於停止了;可是,緊接這模糊的簫聲,又陡然的奔起了極堅毅極沉痛的歎息,和嚶嚶的哭聲了……
“真糟糕!”他歎息了。這時,他覺得要安慰她,是不能再等待了,心頭流蕩著無限熱誠和希望的舉起手腕,推開房門,進去了,像一個得勝國家的勇士似的。
房子裏充滿著又陰森又淒涼的空氣。
“那個?”她厭惡的問。
“我……”他嚅嚅地回答,走向她麵前去。
黎蒂便從床上奮然坐起,怒目地望著他,嚴厲的說:“你又來做什麼?”聲音卻嘶啞了。
“我……我隻為我的不安!”
“請你不要這樣!”她還憤怒著。
羅菩失望了,垂著頭。
“我是不須乎可憐的!”她又說。
“這算是可憐麼?黎蒂!”
黎蒂緘默著。
於是羅菩又接著說:
“聽我的話吧,黎蒂!要是這樣放浪的煩惱下去,你真是太作孽了!”
“不要理我!”她冷冷地說。“走吧,你!”便懶懶地躺下去,又吹起洞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