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若答應,帳房先生總是說出這兩字,聲音是極其流利,習慣了的;一麵他又把手指頭沾了一些口沫,輕輕的捏開那不平造著的許多洋錢票。
“快。太陽都出了,貨還沒有上完……”聽到客人這很不耐煩的話語,帳房先生也始終保持著原有的態度,眼睛從金絲邊眼鏡上麵向客人看看,倘若這客人服裝很闊綽,或是神態很尊嚴,總而言之是上中等社會之流的,便含笑,很溫和的回答了,然而所答的話依然是“快,快……”
因質問所得的結果不是準確的開船的時刻,心焦的客人們愈見憤憤了,便散散的聚攏著,又開始你一句他兩聲的說出許多連刺帶罵,生氣和警告的話。其中卻充滿了各人的懊惱及焦灼。
“退船票去!”也不知是誰忽然嚷出這一聲來,大家便因此起了一個波動。
“對了!對了!”這是一個臉上有八字胡須的。
“退船票去!”這句話接連地回響著,並且愈傳愈遠了,不久就成為有力的,含有暴動性的一種號召。
大家很激昂的喧嚷,可是帳房先生卻依然安靜的做他的公事——數著花花綠綠的洋錢票。
“退船票去!”許多時候都醞釀這件事。
看看太陽從河邊升到天上去,漸漸的,各種在陽光底下的影,便將由斜而正了。然而這個船,貨還在上,顯然在午前是沒有起錨希望的!於是那些心焦的搭客們便真實的憤怒了。
“退船票去!”八字胡須的客重新號召,接著他自己就歎息一般的喃喃說:“真是,豈有此理,真是——”
不少的客人就附和,而且實行了。
“退船票去……”
大家嚷著走去,到帳房門口,那帳房先生還在低著頭,數著洋錢票。
“船到底還開不開?”
“快,快”
“那不行……”
“退票就是的!”客人中卻喊。
“快,”可是剛說出口,第二聲就趕緊咽住了,帳房先生抬頭看這許多人。
“什麼?”他問。
“退船票!”這聲音是複雜的。
“退船票?我們這船上沒有這個規矩。”
“不開船,那不退船票不行!”
“退船票!”這聲浪更洶湧了;因為那些打統倉票的所謂窮客,在平常是忍耐著茶房們和帳房先生的侮辱,這時卻借著人眾的氣魄,便乘機發泄他們的含恨,於是自然的參加到這人堆裏來了。
“船就要開的,退船票可不能。”
“不能不行!”
“不能退!”帳房先生也很堅決。
“不行!”
形勢更緊張了,退船票的人愈聚愈多。
茶房們得了帳房先生的叫喚,便雄糾糾的想拖開眾人,但在這一刻中,完全的成為一種暴動了。
“打!”兩方麵都用這口號。
本來這船上的聲響是非常紛亂的,但是到這時,各種的動作都停止了,隻聽見喊打的聲音,以及關連於肉搏的一些響動,和板凳,木杠,碗,這之類的飛騰。
集攏著要退船票的客人是很多的,大約總在五六十左右吧,但到了打,其實隻在茶房們動手時,便有大多半的人——這自然是所謂上中流社會的人,必須愛惜和珍重他們的身體的緣故,所以在別人用起武來,自己就寧可示弱些,不當衝的悄悄地跑開了,這樣的並且還可以旁觀其餘的人是如何的在那裏揮拳,踢腳,及流血。因此,茶房們雖然隻有十來個,卻也很從容的對付那些不曾走或不及走的餘剩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