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也頻作品集船上(1 / 3)

船停著。

本來,帳房的掛牌是鐵準夜間十二時開船的,但天色已朦朧地發亮了,那吊貨機還在隆隆鏗鏗地響,運夫們也依樣在搬掮那笨重的貨物而哼著單調的粗魯的歌聲。在隱約的晨曦之中,在黯淡而且稀小的燈光底下,那些小販子,客人,苦力……等等來來去去的擁擁擠擠,把塵土帶來又帶去,給彌漫了,使人要無緣無故的感到被什麼東西壓迫在心頭,鼻孔窒息,喉管裏癢癢的——有一種欲嘔的味兒;而且因神經受了各種的喧嚷,紛擾,響動,在微微地顫震,頭腦昏昏沉沉的,一個人,也象是從深睡中,給人拖到禮拜堂去誦聖經,那樣的渺渺茫茫……

在將要收錢而還在上貨的海船上的搭客,都會有這一種的感覺吧。

船,遠看去,宛如一座小小的孤山;倘若說小點,迫肖些,卻象一條魚,尖頭圓尾,上麵微紅下麵墨樣黑的。那深黃色圍著窄窄白圈的煙筒,時時噴出或淡或濃的煙,縷縷的嫋上天空去,飄散了,成為水邊薄薄的朝霧。象這船,如果浮蕩於無涯碧波的海裏,在清晨,在晚上,或在霞影,星光,和微雨裏遊行,給雅致的人們看去,是很有一種異樣的天然的美吧;但這時,卻呆呆的停泊在滿著黃泥水的小河中,依傍洋石灰做成而帶有怪臭氣的碼頭旁邊,並且船上是那樣紛亂的擁擠滿各樣各色的人,再和那岸上一堆堆如墳墓的貨物相襯,便現著討厭的,笨重與醜陋了。

因船過了掛牌的時刻還停著,隆隆鏗鏗的在上貨,許多的客人都心焦了,有的從床鋪上昂起頭來,但多半都把臉貼在枕頭上,在倦眼惺鬆中,縱不認識,也勾搭著你一聲他一句的說出關於船還不開的話,其中便帶著不少河責,生氣,卻不怎樣的專心和激昂。那些小販們,正因這機會想售盡那筐裏簍裏的餘貨,反分外有勁的大聲大聲叫賣。自然也有許多極親切的人們,為不得已的分離,含情相對,而悄悄地僥幸著——歡慰這開船時刻的遲延。

船還不開,天卻大亮了,太陽照得江水通紅。

許多搭客們,這是官倉,房倉,和吊鋪的搭客們,於是全起來,大家對於開船的誤時,便生了較大而且較有力的喧嚷。

打統倉船票的搭客哩,他們因為貨還在上,不準入倉,隻一個或幾個的擠成一塊,密密雜雜的堆在船欄邊,看去隻象是豬之類的牲畜吧,那樣的在蜷伏著,簡直不是普通人的模樣,他們一麵小心的看守那極簡單的行李,一麵給疲倦圍困著,不安寧的一下一下的在打盹。這些人,聽到那些人對於船上的帳房加以種種攻擊的論調,便用同情的聲浪去響應,卻隻是忽然的,零碎的,不敢說出整句責備和生怒的話來,為的恐怕那勢利的茶房們,要向他們哼一聲,或用極鄙夷輕蔑的眼色,代表這意思:“你也嚷什麼,住統倉的!”

其實,船無期的盡停著,那些歸鄉,服務,以及情形不同而目的一樣的客人的全心焦了,這也難怪;因此,便有等得不耐煩的客人,一個兩個的到帳房去質問。

“船怎麼還不開?”

說這話若是屬於住官倉的客人,那末,帳房先生的答語,就很和氣,有時竟把含笑的臉兒去表示一些謙讓。若是去質問的人是房倉的搭客,這還可以。若是住吊鋪的客人也去質問,那帳房先生的神氣就有點懶洋洋了。至於打統倉票的那些茶房們所最輕蔑的窮客,關於開船或別種的事,要直接和帳房先生去說話,就莫想,假使冒險地去嚐試一下哩,到結果,討得一個沒趣,是無疑的,因為帳房先生的眼光,對於這一夥人,是非常的善用那鄙視,尊嚴,和冷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