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好象是一把刀,深深的刺到他心上,於是,由這痛傷,他想起他的妻前兩胎的情景,便仿佛有許多可悲可怕的物件,在眼前旋繞;他呆著。
“又在想些什麼呢?橫直已經生下了,我總不會死。”他的妻悲音的說,接著又喘息起來。
“你太苦了!”他回答;但忽然想起這產婦的悲哀的心,便趕緊把話換了方向,“假使我在家裏,你當然會省力些……”也想不出別的話去安慰。
“我倒不要緊,”他的妻卻說,“隻是這小孩子——唉,你瞧,怎麼辦呢?”眼淚又擠出了眼角。
他默著,心想:“有什麼辦法呢?還不是——”
“在那邊,”他的妻說,一麵指著屋角。
他的眼睛便隨著手看去,便發現了在一張三條腿的竹椅上,在幾塊破布和棉絮之中,躺著一個初出世的嬰孩,——這小動物正在安睡。
他很激動的望了一會,便愁苦的,把眼睛又看到他的妻,他的妻已經掩著臉,低低哭泣了。
他想安慰她,便去撫摩那身體;他放下手去,卻看見那墊褥上還灘著一團腥臭的汙濁的血,並且兩條赤裸的腿便浸在這血中。
“這樣子要不得呀,會生出病來的!”他吃驚和感歎的說。
“有什麼法呢?墊褥隻有這一床!”
他惘然了。
他的妻慢慢的,吃力的翻過身來,現出非常軟弱,憔悴,象一個久病的人的模樣;她顫顫地伸開手臂,卻乏力地軟軟地垂下了。她的眼裏又流出了透明的淚。
他便默默地坐到床邊,哀憐的看她,一麵抱住那發抖的手臂。這時,在他為工作而辛苦的臉上,一層層的浮上了感傷的皺紋,顯得是一個慈善的,而又是非常蒼老的臉。
兩個人對望著,終於不敢互視的把眼光又分開,顯然每個人的心,卻深深的沉在極其可傷的境地裏麵。
他忽然不自覺得歎了一聲:“苦人呀!”
這異樣的聲音,慘厲而且顫栗,把他的妻在緘默中駭著了,她仰起頭怯怯的看,是一種驚疑的表情。隨後她低聲的,近於嗚咽的說:“你自然也是難過的……”
“這能夠不難過麼?”他激動的說,“象我們——生下一個便弄死一個!生下兩個便弄死兩個!為什麼呢?養不活!……”便低了頭。
他的妻又默著,想著,非常愁苦的樣子。
他也不再說。
這茅屋裏,便散布了蟲聲,以及風吹樹葉的聲息。
靜默了許久,他便斷斷續續的說:
“那末,我想,這一個,如果……就讓他和我們……”
然而他的妻卻回答——但剛剛從唇邊響出了聲音便咽住了,突然又嗚咽起來。
他也長聲的歎氣了。
“算了吧,這個——”他的妻終於說,“橫直已經是第三個了!就是——就是養得活,長大了,還不是做木匠,象你這樣的成一個苦人麼?”說著,哭聲便自自然然放大了。
他又低下頭,於是,那可憐的槍傷的心,便象一隻鳥兒,飛過了他生活的全路,一個萬分窮困和苦楚的艱難的路。他想,在這個世界上,什麼人都很好的活著,獨獨他和他的妻是早就該死的!但他又壓製了這憤怒的感想。他隻用安慰的口吻說:“我還是可以賣力氣的。”
他的妻便給他一眼,黯淡的一眼。
雖然他也知道,照他的能力,無論如何,都不能顧及到小孩子,但他為了他的妻,卻願意那樣說,把這個嬰孩留下來。所以他懂了他的妻給他的眼色,便又默然,暗暗的躊躇著。
他的妻又哭聲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