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定嫁給誰》中的小文兒,也同樣有著這種不幸。小文兒對婚姻充滿了美麗的憧憬,可由於矜持,一念之差失去了原本可以成為她丈夫的好青年田慶友,而嫁給了與田慶友同莊的另一個很差勁的青年田均平。小文兒不滿意田均平,想與田慶友‘私’下裏來往,遭到了田慶友的婉拒。在這個故事中,把小文兒的不幸歸結於緣分、命運乃至於選擇都不為錯,因為“心比天高,命如紙薄”的事情自古就有。但這裏小文兒在不好的命運麵前,沒有向命運低頭,沒有像傳統的農村‘女’‘性’那樣忍氣吞聲、忍辱負重,而是‘私’下裏創造機會要和田慶友幽會,卻顯示出一種都市青年的現代‘色’彩。小文兒的這種抗爭方法也許不盡妥當,但她的這種行為本身卻向我們宣布:隨著時代的發展,《鞋》中守明那種農村‘女’‘性’特有的膽小、害羞已在她這兒終結,為了自身的幸福敢於衝破一切束縛的新一代農村‘女’‘性’已從她這兒開始。
與上麵幾位‘女’‘性’相比,最幸運的當數《草帽》中的劉水雲,因為她和丈夫的‘精’神本來就是一致的,她和丈夫的所謂矛盾隻不過是一次小小的誤會而已。劉水雲最後親手編織了一頂草帽送給藍翠屏,已完全把藍翠屏當成了自己患難與共的姊妹。劉水雲的善良、熱情、善解人意,全在這頂草帽中得到了詮釋。
在劉慶邦的農村‘女’‘性’的情感世界裏,還有寫大齡‘女’人的《相家》和《拾麥》。《相家》中的母親年齡說大也不過才四十掛零,小說主要寫她為‘女’兒相家的一次經曆。經曆非常簡單,沒有任何戲劇‘性’,答應了到男方家相家,定下日子,一路走過去,在男方家坐了坐、望了望就回來了。但過程簡單並不等於人物簡單。母親因為丈夫去世較早,作為一個當家‘女’人,諸事自有她自己的主見。母親是沉穩的。她不緊不慢地向介紹人詢問男孩子的家庭成分和身體狀況,不緊不慢地表示要由自己親自去相家。母親是細致的。到男方家的路遠了一點,還要坐渡船過河,她就想到以後‘女’兒回娘家不方便,就想到‘女’兒以後坐船萬一掉進河裏怎麼辦?母親對‘女’兒未來的住房更為關注,在看了男方家的房子後,心裏很快就決定了不能把‘女’兒嫁到這樣的人家來。——母親相家的條件也許苛刻了點,但作為一個母親,特別是一個單身母親,對自己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女’兒的愛,都在這個相家的過程中得到了生動細膩的表現。《拾麥》中的方‘奶’‘奶’,三個兒子都成了家,年齡算得上老了。她的晚年有吃有住,兒子把她供養得好好的,不能不算幸福。矛盾的焦點是,一年一度的麥收時,方‘奶’‘奶’喜歡出去拾麥,而三個兒子都反對她出去拾麥,認為她出去拾麥,別人看了會以為他們對她的供養不夠,不孝順。兒子老二甚至把方‘奶’‘奶’拾的麥折算成錢,願意每年多給她五十塊。這個矛盾和前麵《聽戲》中提到的矛盾是一致的,即方‘奶’‘奶’的猜神需求並不是兒子的五十塊錢可以替代的。拾麥是方‘奶’‘奶’的節日,是她晚年生活中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她由此而融入田野、融入勞動、融入生活,可以從中獲得巨大的快樂。方‘奶’‘奶’的這一快樂不被兒子理解,無疑是方‘奶’‘奶’的一個悲劇。這種悲劇在當今物質條件不斷得到改善的老年人中,可能還是一個普遍存在的現象。劉慶邦這兒塑造了方‘奶’‘奶’,或許就是為了給我們提個醒吧!
二
把劉慶邦上麵這些小說說成是一個農村‘女’‘性’的情感世界,還因為這些小說不是以情節取勝,而是緊貼人物,以對人物的情感刻畫見長。這是劉慶邦這些小說取得成功最根本的一點。我們讀這些小說,感到它們既傳統又現代,也正是由這一點而來的。提到小說的現代‘性’,這裏不妨順便說兩句,它不僅僅是敘述技巧的多樣化,而且還應該更加注重對人物情感的刻畫。即如王安憶在她的上課講稿《心靈世界》中提到的《呼嘯山莊》,它的現代‘性’高於《簡·愛》現在已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但如果《呼嘯山莊》僅僅運用了一個較具現代‘性’的倒敘結構(其實是換了一種形式的順敘),而在人物情感的刻畫上不能超過《簡·愛》,我們還會承認這一點嗎?以此來觀照當下的一些小說,故意製造一個懸念,然後和人物若即若離,聲東擊西,或象征,或消解,囉囉唆唆、顛顛倒倒、毫無美感地將敘述進行到底,實在是對小說現代‘性’的一種誤導(這類技巧在20世紀80年代末就已玩完,今天再玩其實已很陳舊)因此劉慶邦的這些小說敘述的盡管是一些放羊、種瓜、做鞋之類的小事,但由於對人物情感別致的刻畫,更讓我們感到了這些小說的“現代‘性’”。
劉慶邦對人物情感的刻畫,首先表現在情節的設置上常常以人物內在的情感為線索。
綜觀劉慶邦的上述小說,由於是按照生活本來的樣子寫的,矛盾衝突都顯得很平淡,正如汪曾褀所說的,世界上哪有許多驚心動魄的事呢。但物質世界驚心動魄的事不多,並不等於人內心的情感總是風平‘浪’靜的。劉慶邦上述小說的高明之處,就在於它們沒有像傳統的現實主義敘事那樣,總是喜歡在情節上進行編造,而是更加關注人物內心情感的‘波’濤。比如獲獎的《鞋》,從頭到尾就是一個做鞋的故事。做鞋有什麼了不起呢,然而由一個剛訂婚的十八歲的農村姑娘給未見麵的“那個人”來做,就有了非同尋常的意義。小說一開頭寫道,“有個姑娘叫守明,十八歲那年就定了親”,從守明定親心起‘波’瀾的那一刻切進去,立刻進入了守明的情感‘激’流中。接下來小說在寫守明收過彩禮後,很快就把筆墨集中到守明做鞋這件事上來。守明著手籌劃做鞋了,守明對著鞋樣子遐想,守明把鞋底帶到了地裏,守明為鞋底和妹妹爭吵,守明火燒火燎地要把鞋子送出去……小說的敘述隨著守明情感的起伏而起伏。一個做鞋的過程,既是守明情感‘激’‘蕩’的過程,也是小說著力鋪陳這種情感的過程。鞋成了守明情感的一個具體的承載物,更成了小說敘述的一個最佳聚焦點。再如《梅妞放單》,一個小‘女’孩放羊能有什麼情感‘波’動呢?不,梅妞放羊的過程,也是一個小‘女’孩在情感上嬗變為‘女’人、母親的過程。梅妞讓羊吃‘花’,是一個天其的小‘女’孩;梅妞看到兩隻青蛙貼在一起,已經明白了事理;梅妞聽到母羊下羔兒喊叫,想到了‘女’人生孩子;梅妞給小羊喂‘奶’,已把自己當成了一個小母親……劉慶邦緊緊扣住梅妞的這一情感嬗變,一步步把情節推向高‘潮’。而小說結尾的小羊被賣,梅妞哭成個淚人兒,本來是一個巨大的悲痛,可劉慶邦急速收尾,“梅妞沒說什麼,又開始了新一輪放羊”,冷峻的一筆,人物的情感和小說的敘述都戛然而止,更讓我們慨歎不已。即便像《響器》這樣所謂矛盾比較尖銳的作品,盡管矛盾的構成本來就是由情感引起的,一方要進響器班子,一方不準進響器班子,可劉慶邦仍沒有著力去渲染這種矛盾,設計跌宕起伏的情節,而是竭力張揚高妮的情感追求,塑造她響亮的情感世界。
劉慶邦對人物情感的刻畫,其次表現在豐富多彩的細節運用上。
關於小說的細節,早就有一種說法:情節好編,細節難尋。對此我們不妨再作另一種推想,即當情節在小說中被淡化,不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時,細節將發揮什麼作用呢?劉慶邦的上述小說恰好為此作出了回答。小說是寫人的,小說中的情節本來是為人設計的,情節一旦淡化了,其他方麵就應該相應地得到加強。於是刻畫人物的方法盡管是多種多樣的,而細節描寫無疑成了一個重要的方麵,尤其是在劉慶邦這類以刻畫人物內在情感為主的小說中。比如《梅妞放羊》,寫的是一個非常普通的放羊故事,要複述它的情節其是很難。小說一開頭,“太陽升起來,草葉上的‘露’珠落下去,梅妞該去放羊了”,可我們讀了一節又一節,仍是梅妞和一隻母羊在一起,風和日麗,‘花’紅草綠,無法猜測下麵將要發生什麼。而事實上,我們也沒有去進行猜測,因為當情節還沒有出現時,我們根本就沒有想到情節。但我們沒有生產閱讀的疲乏,那一個接著一個如‘潮’而來的細節,充滿情趣,完全吸引了我們。像小說在上麵的那個開頭之後,梅妞去解拴羊的繩子,羊的先動後靜,梅妞對羊的訓斥,以及後來出‘門’時小‘雞’們叫成一片,真讓我們忍俊不禁呢!當然,《梅妞放羊》中最‘精’彩最令人叫絕的,還是梅妞讓小羊吃她‘奶’的細節,可以說整個小說都是由此派生出來的。這個細節是小說的核心,也是小說的高‘潮’,很自然地完成了梅妞從小‘女’孩到母親的轉變,升華了小說的主題,真虧劉慶邦想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