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農村女性的情感世界(1 / 3)

——讀劉慶邦近年的一些短篇小說

吳敏生

劉慶邦寫小說,長篇、中篇、短篇並製,但相比之下,短篇的成就要更大些。這尤其體現在他近年的短篇創作上。《鞋》(1997年)獲得了第二屆魯迅文學獎(1997-2000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梅妞放羊》(1998年)、《種在墳上的倭瓜》2001年)、《‘春’天的儀式》(1998年)、《響器》(2000年)也已成為名篇,獲得了廣泛的好評。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劉慶邦寫短篇小說,已經有了他自己的境界。劉慶邦曾寫過兩篇有關短篇小說的創作談:《短篇小說的種子》和《生長的短篇小說》。短篇小說在他那兒真像種子一樣,得到了較好的滋養,長得枝繁葉茂,開著鮮‘豔’碩大的‘花’。

劉慶邦的短篇小說‘花’團錦簇,魅力無窮,但最優秀的無疑還是上麵提到的那些篇目。讀完這些小說,我們很容易就會發現一點:它們都是以‘女’‘性’為主人公的。如果順著這一點再輻‘射’其他,我們還會發現劉慶邦近年的另一些較有影響的短篇,如《信》年;(2000年)、《草帽》(1999年)、《聽戲》(2000年)、《不定嫁給誰》(2001年)、《相家》(2001年)、《拾麥》(2001年)等,也都是以‘女’‘性’為主人公的。而把這些‘女’主人公集中到一起,她們又顯示出一個共同點,即她們都是生在農村、長在農村,從農村的黑土地上走出來的。這就是說,劉慶邦的短篇小說,寫得好的一般都是以農村‘女’‘性’為主人公的,劉慶邦對農村‘女’‘性’的塑造似乎要更擅長些。於是讀劉慶邦的這些小說,隨著那一個個鮮活的農村‘女’‘性’凸現在我們麵前,我們仿佛走進了一個農村‘女’‘性’的情感世界,和她們一起感受著‘春’種秋收,感受著青‘春’愛情,也感受著生老病死。

在劉慶邦這個農村‘女’‘性’的情感世界裏,如果按照被刻畫的人物的年齡來排列,首先要提到的當是《梅妞放羊》和《種在墳上的倭瓜》。這可是兩篇奇文,不論是在劉慶邦的短篇小說中,還是在近幾年的中國短篇書哈哈小說網,其藝術‘性’都應該是名列前茅的,絲毫不比他獲魯迅文學獎的《鞋》差。《梅妞放羊》寫了一個名叫梅妞的‘女’孩放羊的故事。先放一隻懷了孕的母羊,後來母羊生了兩隻小羊,就三隻羊一起放。再後來小羊長大了,被父親賣掉,梅妞仍繼續放她的母羊。在這個過程中,沒有狼來吃羊,也沒有人來欺負梅妞,隻有梅妞一個人在天地間悠然自得地放羊。梅妞快樂地和羊說話,梅妞殷勤地請羊吃‘花’,梅妞悄悄地給羊喂‘奶’。天、地、人、羊在這兒得到了和諧的統一,人就是羊,羊就是人。如果說有的小說的人物形象是在尖銳的矛盾衝突中塑造的,那麼梅妞這兒的純真無邪恰恰是由和諧寧靜來烘托的。梅妞牽著羊兒站在滿坡青草滿地‘花’的天地間,誰能說不是一幅賞心悅目的圖畫呢!但《梅妞放羊》透‘露’的不僅僅是這些。既然人、羊合一,小說的後半段也就有了另一層意義。那母羊的生養、喂‘奶’,以及梅妞把小羊當成自己的孩子,其實是在演示著梅妞的情感和命運。因此《梅妞放羊》不僅寫了一個兒童的梅妞,而且還寫了一個‘女’人的梅妞,一個母親的梅妞,讓我們在‘女’‘性’的溫愛和無奈中感受到一種曠古、悠遠、淒美的柔情。小說結尾,梅妞失去了小羊,也沒有得到承諾的‘花’布,什麼也沒說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放羊,顯得相當平靜,但這兒的梅妞已不是原來的梅妞了,梅妞已經長大了!隻要生活貧窮得連一塊做棉襖的‘花’布都買不起,梅妞就必須一年一年地去放羊。梅妞像一個成熟的‘女’‘性’冷靜地接受了命運對自己的安排。

同樣,《種在墳上的倭瓜》中的猜小傳達給我們的也是這種‘女’‘性’的柔韌之美。“作為以稼穡為生的農人家的‘女’兒,猜小的遺傳基因裏似乎就帶有播種的願望和本能,到了一定年齡,她自然而然地就想種點什麼。”可猜小的童年恰逢大批“資本主義”,土地都是公家的,家裏沒有一分一厘的土地供她播種,最後隻好在父親的墳地上種了一棵倭瓜,並‘操’盡心思收獲了一個大倭瓜。請注意這兒的矛盾,環境不允許猜小栽種,而猜小偏要栽種,表麵上看是所謂走社會主義道路還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問題,但由於猜小僅是個兒童,栽種的‘欲’望又是與生俱來的,所以矛盾的本質實際上是對人‘性’的遏製和反遏製。這一主題確定之後,小說的筆墨自然就集中在猜小對環境的反動上,猜小種瓜的過程也就成了一個人‘性’張揚的過程。沒有土地種瓜,種到父親的墳上去;有老鴰飛來,趕走它;有膩蟲出現,消滅它;有小孩子來,嚇走他……猜小最後收獲了一個大倭瓜,自然是人‘性’的勝利,體現了人‘性’的不可遏製。當然,人‘性’的內涵是豐富的。猜小這兒種瓜,可以理解為一種願望,如果再從種在墳上這一特定的地點來看,還可以具體理解為對父親的思念。思念像種子一樣在悄悄地發芽生長。種在墳上的瓜,其實是種在猜小心裏的瓜,一旦萌動了,誰還能阻擋得了呢?於是與梅妞放羊透出的‘女’‘性’的柔美相比,猜小種瓜所顯示的更多的是一種執著。猜小一定要種瓜,猜小一定要把瓜種成,猜小種瓜一定要有所收獲。劉慶邦在這兒沒有對傳統的“種瓜得瓜”進行消解,他讓猜小獲得了“種瓜得瓜”的歡樂。小說的結尾,大倭瓜放了一個冬天都沒吃,直到大年除夕才搬出來當供品,與《梅妞放羊》結尾的小羊被賣,更是傳達了不同的人生況味。得與失,這其實是人生的兩麵,在這兩麵上,該有多少故事和人物可以編寫啊!

梅妞和猜小,肯定要長大,長大了的梅妞和猜小將是什麼樣子呢?劉慶邦的另一組小說《鞋》、《‘春’天的儀式》、《響器》,可以讓我們窺見一斑(《響器》也是一篇奇文,劉慶邦說寫起來如有神助)。說得更明確些,《鞋》中的守明和《‘春’天的儀式》中的星采,好像是長大了的梅妞,而《響器》中的高妮則是長大了的猜小。三篇小說都圍繞愛情落筆,自然是因為“愛情表現”最能表現她們的情感。而把守明和星采放在一起列舉,也是因為她倆在這方麵沒有什麼差異。她倆都是在農村長大的,城市的自由戀愛一時還未涉及到她倆身上,她倆對愛情的獲得基本上還是傳統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她倆的“愛情表現”也就帶上特有的農村‘色’彩,顯示出某種含蓄的古典美。她倆都是訂了婚的人,平時無法見到未婚夫,隻能把對未婚夫的愛深藏在心底,甚至怕說出未婚夫的名字。她倆都很怕差,但又都對愛情有著美好熱烈的期盼,一個把對未婚夫的愛一針一線納進了鞋底,一個則希望借三月三的廟會能見上未婚夫一麵。需要指出的是,她倆一心一意愛著未婚夫,更希望被未婚夫一心一意所愛,但由於跟未婚夫不能見麵,無法‘交’流,未婚夫在她倆心中其實是又近又遠的。近使她倆感到甜蜜,遠使她倆更迫切地想了解未婚夫,充滿幻想。這種“甜蜜的幻想”,在中國農村傳統的婚姻模式中極具代表‘性’,是絕大多數農村‘女’孩都要經曆的。因此在她倆身上,我們不僅看到了農村‘女’孩所特有的溫柔之美,也看到了某種對未來不可知的悲哀。值得慶幸的是,隨著中國改革開放的大‘潮’湧起,她倆可能是中國農村舊式婚姻的最後的殉道者,而劉慶邦這兒隻是為她倆唱了一曲極其優美的挽歌。

麵對著婚姻愛情,守明、星采是傳統的、害羞的、溫順的,而高妮則是大膽的,執著的,像猜小種瓜一樣有自己明確的追求。在經濟改革的大‘潮’下,既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舊式婚姻已經走到了末路,年輕的高妮為什麼不趁此機會衝出藩籬呢?於是《響器》中的高妮用她的大笛(嗩呐)為自己的青‘春’、愛情吹出了一個響遏行雲的強音。相對於守明、星采,高妮的愛情故事有點兒複雜。好好的一個農家閨‘女’,受到為死人吹奏的響器班子的‘誘’‘惑’,竟不顧死活地要去學吹大笛,嫁給一個吹大笛的小夥子。從世俗的眼光看,高妮這兒的價值取向出了問題,因為在響器班子裏吹大笛,是被人瞧不起的下九流行當,更何況高妮還是一個‘女’孩子。從婚姻的角度看,高妮這樣自己把自己嫁到響器班子,也違背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傳統模式,是對傳統婚姻的一種反叛。鑒於這兩點,高妮學吹大笛遭到了父母的堅決反對,而且矛盾還相當尖銳,須得高妮以絕食來抗議。但高妮最後的勝利,我們不能僅僅看做是婚姻自主的勝利,是新的道德觀念的勝利,還應該把它看做是一個懵懵懂懂的農村‘女’孩的生命的覺醒。應該說,高妮是很有音樂天賦的。她在大笛的吹奏中淚流滿麵,說明她天生是大笛的知音。在大笛的感召下,她知道自己的一生注定了要和大笛結緣。說她到響器班子去學吹大笛,還不如說是大笛把她的生命吹響!或者說她自己本身就是一支大笛,在守明、星采那樣由別人吹奏的輕音樂旁,吹奏著自己昂揚的樂章。

繼《鞋》、《‘春’天的儀式》和《響器》之後,劉慶邦農村‘女’‘性’的情感世界裏,寫結過婚的‘婦’‘女’有《草帽》、《信》、《聽戲》、《不定嫁給誰》等。結過婚的‘婦’‘女’,有了自己獨立的家庭,許多事情不再像做姑娘時那樣單純,在情感上和物質上將有許多說不清的糾葛。《信》中的李桂常扮演的角‘色’就很有意思。李桂常先嫁的一個丈夫死了,後又找了一個丈夫,生活得很好,心卻常常因為前夫留下的一封信而回到前夫身上。這其中的寓意,簡單地看是人的情感很難割舍,而實際上卻說明人的‘精’神需求和物質需求是兩回事。別看李桂常貧窮的前夫給她留下的隻是一封信,但那是一種情感、一種‘精’神,不是現任丈夫所提供的豐足的物質生活能替代的。信已成了李桂常生命的一部分。麵對著丈夫一次次要毀信的威脅,李桂常固執地堅守著自己的這一塊情感陣地。然而不幸的是,李桂常的信最終還是讓不懂寫信意義的丈夫偷偷處理掉了,這對李桂常來說不能不算是一個悲痛。同樣,《聽戲》中的姑娘和姑父的矛盾也是‘精’神和物質的矛盾。“姑姑生來愛聽戲,聽戲是她的節日。”聽戲對姑姑來說是‘精’神的,不聽戲就不能活。而姑父則是物質的,他本分、勤勞、多能,會治家,但偏偏認為姑姑聽戲沒用,既不能當飯吃,也不能當衣穿。在這個矛盾中,姑姑很有點兒像《響器》中的高妮,顯得執拗而倔強。不同的是高妮作為大笛的知音,最終嫁給了大笛;而姑姑是戲的知音,卻嫁給了堅決反對聽戲的姑父。姑父對姑姑聽戲又打又罵,姑姑的一聾子不能算是幸福的。但小說的結尾,由於姑父的死亡,姑姑聽戲獲得了自由,卻是一種‘精’神上的解放。在這一點上,姑姑也許要比李桂常幸運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