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月光依舊(2 / 3)

葉新榮在老家時從來不把過元旦當回事,村裏人把元旦聽成圓蛋或完蛋,嫌這樣的字眼不好聽,說去他媽個蛋的,咱不過,讓城裏人去慶祝“完蛋”吧。不料李莊的人挺把元旦當回事,頭兩天就有人買酒買肉,元旦一大早就有人放鞭炮。葉新榮聽說,這村的人原來也不把元旦當節日,這些年村裏人富了,就想著法找樂子,就嫌節日少,把所有的農曆節和陽曆節都撿起來不說,連洋人的什麼情人節、母親節等也接過來了。李莊的人原來並不富,也是缺吃少穿,看見礦上的工人發工資眼紅得很。村裏也有不值錢的女人趁工人發工資時擠扁了身子硬往工人宿舍裏鑽。一時興改革開放和搞活,李莊的人仗著離礦上近,離城市近,靠開礦,搞運輸,辦飯店、旅店、商店等,大都發了財。李莊雖不是城市,但城市的風氣已經過來了。他們穿皮鞋,戴金戒指。男孩子留長發,女孩子留短發。他們一說話再不是農時和莊稼,而是電影明星、歌星和球星。電視上新出一個歌星,誰能一口氣說出歌星的名字,誰就最時髦,最可以。村裏人要娶媳婦或嫁閨女,新娘必身著婚紗,濃妝重彩;新郎必西裝筆挺,胸佩紅花。他們不在村裏擺宴席,一溜小車開進城裏某豪華飯店,和城裏人一比高低。入夜,村裏這兒那兒嘩嘩啦啦響,那是挑燈夜戰在搓麻將。這裏雖然離城裏不遠,城市的一些禁令卻管不到這裏,大家搓麻賭博肆無忌憚。他們的搓麻水平比城裏人毫不遜色,甚至有些職業化。為了好聽、複古和保證賭資的質量,他們每人備下一隻豬皮口袋,把紙幣換成白和黃的金屬幣,輸贏都打開口袋,往外掏一把,或把桌麵的硬幣往口袋裏扒拉。誰家得了新的生活片,好多人都去觀看,邊看邊讚歎不絕。有的男人難免模仿片子上男人的做法,要老婆這樣那樣,老婆若不配合,兩個人就罵起來,打起來,一直打罵到村街上。村裏人聽出了原委,隻是一笑,並不稱奇。元旦那天晚上,李青玉在自己家裏辦了歌舞晚會,讓人給葉新榮和梅朵捎話,請她們母女賞光去玩。葉新榮不去,當然也不會讓女兒去。葉新榮第二天聽說,李青玉在客廳裏扯了彩花和彩燈,準備了好多瓜果、點心和飲料,村裏不少年輕人都去了,大家又唱又跳,玩得非常開心,直到天快亮了才散。葉新榮想,這都是因為李青玉有錢了燒的。她想不透,李青玉家到底有多少錢呢!

葉新榮家過元旦高興不起來,還有一個重要原因,礦上發不出工資了。這月的工資應該在元旦前幾天發,可直到元旦還發不成。礦上頭頭說,煤有的是,問題是賣不出去,賣出去的一部分錢又收不回來。前幾個月的工資都是從銀行貸款發的,現在到了年底,國家為防止突擊發錢,所有貸款項目一律暫時凍結,礦上實在是一籌莫展了。隻好請大家各自想辦法克服一下困難,等情況有了好轉,所欠工資會一分不少地補給大家。丈夫回家把領不到工資的事對葉新榮說了,葉新榮心裏一沉,感到這事非同小可。全家五口出來了,土地指望不上,隻指望丈夫每月那點工資,雖然緊巴點,她精打細算,日子還算過得下去。丈夫領不回工資,這可是掐脖子的事。見丈夫愁眉苦臉,她不好再說什麼,更不敢對丈夫有半點埋怨。她反過來為丈夫寬心,說礦上幾千口子人哪,領不到工資的又不是咱一家,人家能過咱也能過,走一步說一步吧。過了元旦,北邊的寒流撲過來了,大風刮得樹梢子嘯嘯地響,風走到哪裏,哪裏就變得硬邦邦的,溝裏河裏都結了冰。半夜,又下起了大雪,雪花子落地無聲,很快就積攢起來,覆蓋了一切,到處都變得白瑩瑩的。葉新榮看到窗外有些晃眼,以為天亮了,揉眼的工夫卻聞見了濃重的雪氣,才知道下雪了。她對丈夫說下雪了。丈夫說知道。原來丈夫比她醒得還早,兩個人互相摟了摟,又鬆開了。他們都在想今後的生計。葉新榮讓丈夫下班時從礦上捎回一塊煤來,最好每天都捎回一塊。靠山吃山,靠礦吃礦,守著煤山煤海,總不能再花錢買煤吧。如果丈夫每天都能捎回一塊,買煤的錢就省下了。丈夫說,他不幹這事兒。礦上的煤再多,那是公家的,凡是占公家便宜的事,他半點也不幹。葉新榮對丈夫的說法是讚同的,嘴上卻說,都啥時候了,你還這麼古板!丈夫承認他古板,他餓死不要飯,凍死不做賊,啥時候都是這樣。葉新榮說,實在不行,我就到矸石山上撿煤去,醜話說在前頭,到時候你可別嫌我髒,可別怕我給你丟人。丈夫說,撿煤有什麼丟人的,天下的任何勞動都不丟人,丟人的是那些不勞而獲的人。丈夫讓她帶梅朵一塊兒去,讓梅朵也體會一下生活的艱辛。葉新榮說,你當你閨女是那麼好使喚的,她整天啥事不幹,還委屈得要命,成天給我臉子看,要是再讓她去撿煤,弄得黑鼻子黑眼,她還不吃了我呀!丈夫說,不行,等天明了我跟她說,我讓她去她就得去。葉新榮說,算了吧,我就這一個閨女,就是閨女願意去,我還舍不得讓她去呢!丈夫說,瞧瞧,犯賤不是,我看幾個孩子都讓你嬌慣壞了。葉新榮說,我的孩子,我不嬌慣再沒人嬌慣,哪個孩子不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就說生梅朵的那年冬天吧,我給你打了兩次電報,讓你回去你都不回去,寒冬臘月下大雪,生下閨女第二天,我就得自己到坑邊敲開冰淩去給孩子洗尿布,一塊尿布還沒洗幹淨,敲開的冰又把冰骨接上了,我隻得用棒槌再敲再洗。冰水冷得炸手,我十根指頭都凍裂,裂得不像人手,像老雞爪子。鄰居二嫂看笑話,問我,你咋沒回來,說你是不是在外頭起了外心。我強裝笑臉,說你工作忙。一低頭,我的眼淚噗嗒噗嗒往冰窟窿裏掉……說到這裏,葉新榮又有些傷感,鼻子塞得像灌進了酸醋,說不成話。丈夫安慰似的在她身上拍了拍,說,操,又控訴我!你舍不得讓孩子們幹活就不幹,行了吧!過去你是沒有幫手,現在有幫手,你又不用,這是何苦!

趁下雪天人家看不見她,葉新榮到矸石山上去撿煤。她換上一身舊衣裳,頭上包一塊方圍巾,提一隻原來盛糧食用的塑料袋子,就上路了。她覺得自己的樣子很像一個進城掏垃圾桶撿破爛兒的農村婦女,心裏很有些不甘。在風雪中,她朝李青玉的小樓望了一眼,料定李青玉不會出門,不會看見她,才放心了。她把提著的塑料袋疊了疊,疊成一個方塊,像拿書本一樣拿在手裏,這樣就不像撿破爛兒的了。她想好了,若是有人問她幹啥去,她就說去買點糧食。葉新榮畢竟是幹慣活的老手,上了矸石山,看看別人怎麼撿,隻一會兒就學會了。發烏的是石頭,晶亮的才是煤;沉手的不是煤,托在手上發輕的才是煤。下著雪,在矸石山上撿煤的大人孩子仍不少,山頂的翻車工每翻下一車矸石,人們便蜂擁過去,搶金子一樣搶撿矸石裏混雜的煤。一開始,葉新榮不好意思跟人家搶,她想,人家搶去是賣錢的,是以撿煤為生,她撿煤是為做飯,取暖,有一點就夠了。一定是她當姑娘和婦女隊長時幹活爭強爭慣了,無論幹什麼都不願落後,後來,她不知不覺就跟人家搶開了。她眼明手快,煤塊兒正往下滾就被她捉到了。山上風更大些,吹得人們站立不穩。一個撿煤的男人腳下一滑,向山下滾去。男人像黑球一樣往山下滾時,卻不忘了抱緊自己的煤袋子,所以他的煤一點也不撒。在滾動的過程中,他還無所指地大聲罵人,像是很快樂,又像是自我解嘲。滾到半山腰,停住了,他重整旗鼓似的馬上向山上爬。山上的人都看著他笑,仿佛歡迎戰友重返陣地。爬得近一些了,人們才聽見他是罵風,說風就是他老婆,老婆一腳把他蹬到床下去了,這不,他又爬到床上來了。葉新榮也禁不住笑了。葉新榮看見,每個人的臉都變成黑的,一笑露出白眼和白牙。她想,自己的臉大概也黑了,她勾起一根指頭,用指頭背兒觸一觸鼻窩,果然覺得那裏沙沙啦啦的,已沾了不少煤末子。她掂掂自己的煤袋子,已得了多半袋子,燒一個星期不成問題。於是她扛起煤袋子下山去了。她想起丈夫的話總是很有道理,讓她佩服。走到半道,她還是站下了,她擔心這樣黑手黑臉地回去會不會嚇梅朵一跳。她把煤袋子放下來,捧起路邊的積雪擦手。手擦得差不多了,她就很浪費地把大捧的雪往臉上擦。雪白得像卸妝紙,在臉上擦過後就變成了黑灰的。隻一會兒,“卸妝紙”就扔了一地。估計鼻窩、耳溝等擦不幹淨的地方,她就把雪做成一塊羊脂香皂樣的小餅,在鼻窩處和耳溝裏摩擦。小餅是冰涼的,擦在臉上低窪處有些癢癢,她脖子縮著,笑了。臉是熱的,小雪餅被臉暖化了,流下的雪水是灰的,還有些發紫。她覺得這“小香皂”不錯,不用花錢買。

到家一看,梅朵沒在屋裏,她想梅朵一定是到李青玉家玩去了。等了一會兒,梅朵就回來了,沒進屋就喊媽,媽。葉新榮不答應,卻問她到哪裏去了。梅朵說,到李阿姨家看電視去了。葉新榮問誰讓她去的。梅朵說,誰也沒讓她去,是她自己想去的。葉新榮見梅朵手裏提著一個塑料袋,裏麵鼓鼓的裝著東西,她問梅朵拿的是什麼。梅朵說是一件毛衣,李阿姨送給她的。李阿姨說她的毛衣太舊了,不能穿了,就把自己的毛衣給了她一件。梅朵把毛衣拿出來了,是一件紅的、看上去質地很不錯的羊毛衫。梅朵一邊把羊毛衫在胸前比畫,一邊解釋說,李阿姨說,她胖了,這件衣服就瘦了,不能穿了,扔著也是扔著,就送給我了。不料,葉新榮冷冷地說,咱不能隨便要人家的東西,你給李阿姨送回去吧,就說是我說的,“我媽不讓我要人家的東西。”說這番話時,葉新榮聲音並不大,但話裏透出一種執拗的堅定。梅朵明顯感覺出母親話裏的威嚴,但是她說,不。葉新榮的聲音仍不大,說,我閨女聽話,去吧,送回去吧,啊!咱窮,咱要窮得有誌氣。看你爸,成天守著煤山,我讓他往家裏捎塊煤他都不捎,我讚成他這樣,這就叫人窮誌不短。咱得向你爸學習。別惹你爸生氣。你想穿毛衣,等媽有了錢,媽給你買。好了,送回去吧!梅朵說,說得好聽,你淨騙我。我不,就不送!葉新榮登時變了臉,聲音也提高了,說,你敢!我讓你送回去,你就得送。你今天要是不把毛衣送回去,我就一頭撞死在你跟前。葉新榮的目光凶凶的,直逼著梅朵。她的臉煞白,手梢也禁不住抖起來。她麵對的是梅朵,心裏麵對的卻是李青玉,仿佛不是給李青玉送還什麼,而是爭奪什麼,她寸步也不能讓。梅朵多次領教過母親的厲害,母親生起氣來,連父親都得讓著她。梅朵作出了讓步,說要送你去送,把羊毛衫往床上一扔。葉新榮斬釘截鐵地說,你拿回來的就得你去送,我就是讓你記住,今後不許要人家的東西,一分錢的東西也不許要!葉新榮把梅朵扔在床上的羊毛衫疊了一下,重新裝進塑料袋裏,堅決地往梅朵手裏一送。梅朵賭氣地把塑料袋奪了一下,出門去了。雪還在下著,院子裏一片白。梅朵剛走,葉新榮就有些心疼,覺得委屈孩子了。她什麼也不想幹,倚在門框上等梅朵回來。落雪自天而降,幽幽地在眼前晃,晃得她有些走神,走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有那麼一刻,她忘了自己身歸何處,仿佛自己是一個離鄉背井的淪落人。不知不覺地,她眼裏汪了兩包淚。見梅朵回來,她才回過神來,趕緊把眼睛抹了一把,問著閨女回來了,伸手去拍閨女衣服上的落雪。這回是梅朵不答理她,梅朵塌著眼,身子一扭,拒絕母親為她拍雪。梅朵躺床睡去了,用被子把頭蒙得嚴嚴的。葉新榮站在床邊,看著女兒長長的身體在被子下的輪廓,聽到了女兒抽泣。她想勸勸女兒,又不知勸什麼好。女兒正是愛美的年齡,做夢都想著穿好衣服,一件好衣服本來都到手了,女兒心裏不知有多高興呢,可她硬逼著女兒把到手的衣服還給人家了,這對女兒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女兒當然很委屈。女兒委屈,就讓女兒哭吧,哭一陣子也許就好了,就睡著了。葉新榮也有委屈,她的委屈比女兒還大些。村裏人都知道她帶著孩子進了煤城,一家子成天吃香的,喝辣的,穿好的,戴新的,享不盡的清福,誰會知道她現在遭的這份罪,連吃飯穿衣都難以為繼。李青玉呢,人家雖然沒有城市戶口,可人家的日子比她家強到天上去了。葉新榮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她覺得這不公平。她按農村人的觀點胡思亂想,難道應該嫁給她丈夫的是李青玉而不是她?因為她把丈夫的窩兒先占住了,老天爺看不過眼,就罰她受罪?

葉新榮做好了飯,讓女兒起來吃。女兒不吭聲。她把女兒蒙頭的被子拉開,女兒重新蒙上。她看見女兒雙眼又紅又腫,心疼得鼻子一酸。她坐在床邊,說,梅朵,你真的不想讓你媽活了嗎?你媽沒本事,沒錢給閨女買新衣服穿,就算你媽對不起你,還不行嗎?你光知道你難受,你哪知道你媽比你還難受,媽呀,我受不了啊!……葉新榮說著,一下子就哭出了聲。她把自己的委屈都加起來,越哭聲音越大。她一邊哭著,腦子裏有一塊兒地方還沒忘了教育女兒的事兒,她沒有別的辦法了,隻有通過自己的哭感化女兒。隻要女兒能記住這次教訓,以後再不平白無故接受人家的東西,她就是哭死也值得。她沒有別的教育女兒的辦法,講不出許多道理,隻有狠哭一個辦法了。她哭得直不住頭,就趴在女兒身上哭。她故意往悲處想,想到她要是哭死過去,女兒就再也沒有媽了,沒有媽的女兒就更可憐了。這樣想著,她渾身抽搐,簡直悲痛欲絕,哭得整個床抖得都似乎要散架。梅朵終於有些頂不住,終於有些害怕,她說,媽,媽,你別哭了,我一輩子也不要人家的東西了……她轉過身,摟住媽的脖子,也哭出了聲。葉新榮抱住女兒,母女倆哭成一團。葉新榮為女兒的轉變態度所感動,心說這下行了,女兒總算被感化過來了。

過了元旦到二月,礦上還是發不下來工資。眼看要過春節了,過春節可是一個大事,沒錢怎麼過。礦工們都有些急,私下裏有議論,也有走動,他們醞釀著一個行動,如果礦上再不想辦法發工資讓大家過年,他們就集體到省裏上訪,省裏解決不了問題就到北京上訪。風聲露出來,礦上又驚又喜,驚的是礦工鬧事怎麼辦?上邊追查礦上的責任怎麼辦?喜的是礦工一動起來,上麵就得想辦法安撫,就會撥給礦上一些錢。礦上趕快給省裏和北京打報告,報告裏故意把情況說得很嚴重,說礦上已有人牽頭組成一支幾百人的上訪隊伍,不日即扒火車到省裏或北京上訪。上麵對報告作出緊急批示,要求礦上千方百計阻止工人上訪,做好疏導工作,就地消化矛盾。同時上麵連夜派員到礦上了解情況,並帶去幾十萬元扶貧款,要礦上盡快發給礦工。上麵來的人很會說話,在大會上一口一個礦工兄弟,說礦工兄弟辛辛苦苦為國家挖煤,過年總得讓大家吃上一頓餃子吧。上麵的人還說,困難是暫時的,隻要大家同心協力,一定會渡過難關。過年的餃子是吃上了,可過罷春節連著三個月,礦上又發不出工資了。葉新榮發揚在娘家當閨女時過苦日子的傳統,拿出以前的積蓄,一分錢一分錢地算計著花。她開始做兩樣子飯,讓丈夫和孩子吃細糧,她隻吃粗糧;她讓丈夫和孩子吃幹的,她喝稀的。她不再到集市上去買菜,自己悄悄地到地裏去掐野菜。春天的到來,地裏的野菜都長起來了,有薺菜、細麵條菜,還有灰灰菜、莧菜、狗兒秧和掃帚苗。她把這些菜分類,有的下湯,有的拌些麵蒸著吃。為避免被村裏人看見,她都是一大早和傍晚時分去掐。她不拿提籃,裝作空著手到地裏閑逛,到地裏呼吸新鮮空氣,一看哪裏有野菜,她迅速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一個舊塑料袋,蹲下身子就開始掐。用塑料袋裝野菜,也是為了遮人耳目,為了表示對野菜並不重視,並不是為了吃。當了農轉非的城裏人,哪還能吃野菜呢!回村時萬一被人看見了,她就說,薅點草喂兔子。她的確買回一對小兔子,她要把它們喂大,讓它們生小兔子,然後賣錢,或者吃了它們的肉,再賣它們的皮。她還買回十隻從炕房裏剛脫殼的小炕雞兒,她指望把它們喂大,好讓它們下蛋。小炕雞茸團團的,一看見她就亂叫。她用在老家時喚小雞的辦法,包起嘴唇喚了幾聲,小雞連跑帶滾就過來了。她覺得奇怪,遠隔幾百裏,這兒的小雞怎麼也聽得懂她在老家使用的喚法呢!就這樣,她不知不覺地就把老家過日子的那一套辦法搬過來了。可以說,她農轉非來到礦上後,一天福也沒享過,她過的還是農家的日子,而這裏假農家的日子遠不如在老家時那種真農家的日子富足。她甚至覺得,她不是來享福的,是來受苦受難的,到這裏除了得一個城市戶口的空名,別的什麼也沒得到。夜深人靜之時,她不止一次想到幹脆重回老家算了。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她就趕緊像咽一口吐沫似的咽下去,咽進肚子裏。好馬不吃回頭草,她說什麼也不能回去。她不會忘,搬家那天下著雨,因為她在村裏人緣好,全村人幾乎都出動了,有的幫著往車上放一個瓦罐,有的幫著放一個擀麵杖,什麼忙也幫不上的,就跟她說一句下雨天小心路滑的話。她一再讓鄉親們都回去吧,可黑壓壓的一大片人,都不回去。葉新榮聽見婦女們在議論,說葉新榮這下子可熬出頭了,可該享福了。有人說,葉新榮在家這些年也不容易,一個女人家帶三個孩子,地裏活全靠她做,沒少遭罪。葉新榮聽見這些話,心裏一翻一翻的,光想掉淚。可她使勁忍住了,她想搬家是一件喜事,不能淌眼抹淚的。汽車開動時,她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嘩嘩地往下流。汽車開出幾十裏了,她還淚水不幹。熱土難離是一方麵,另一方麵,她覺得自己一家走了,到礦上享福去了,可別的人家還得留在村裏受苦,她深感愧疚,好像對不起鄉親們似的。有這樣的背景,她怎麼好意思重回老家呢。她是一個極要臉麵的人,寧可自己受千般苦萬般累,也不願讓人說一個不字。要是村裏人知道她在礦上過不下去了,隻得回去,她還有什麼臉麵見人!還有,她全家一走,原來屬於她家承包的幾畝責任田就被村裏收走了,已分給別的人家去種。在農村沒有地種,就等於失去了根本,靠什麼生存。她把牙咬了又咬,強迫自己徹底打消回老家的念頭,哪兒死哪兒埋,這一輩子決不回去了。

老家來信,說她母親生病了,很想她。葉新榮把母親的病估計得比較嚴重,一看完信就哭了。可以不重新回老家居住,但母親生病了,總要回去看望的。丈夫催她趕快回去吧!她少不得又拿出大部分積蓄,第二天一大早就搭車往家趕。臨行時,梅朵要跟她一塊兒回去,她想了想,沒同意。一來是兩人回去路上要花兩個人的車費,二來是她怕梅朵回老家說漏了嘴,把在這裏的困頓情況漏了出去,讓人家笑話。她隻說,咱倆都去,誰給你爸和你弟做飯呢!好好在家裏待著,誰叫你出去玩也別去。要是沒什麼事,我兩三天就回來。葉新榮直接回到娘家所在的村莊,見母親的病並不重,隻是感冒發燒,在鄉裏醫院打了兩瓶點滴,燒退下去,病已好了。她給母親買了不少點心、罐頭,還掏給母親一些錢。母親以為她現在有錢了,不客氣地都收下了。娘家的人都說她白了,比過去年輕。她心裏半信半疑,嘴上沒有否認。人家問她在礦上是不是住樓房。她說是,人家問她梅朵有了工作沒有。她說有。人家問梅朵一個月能掙多少錢。她說,不多,夠她自己吃的穿的。就這樣,她撒了一係列的謊。她意識到自己在撒謊,臉上虛巴巴的,一赤一白,額頭還出了汗。她不是撒慣謊的人,也反對別人撒謊,可她現在撒開謊了。她心裏非常痛恨自己,在狠狠地罵自己。她覺得自己變壞了,變成了一個滿嘴謊話、不可信賴的人。要是日後有人知道了她說了不少謊話,她豈不羞死。謊話煩人的地方在於它一說出去就收不回來,仿佛是自己給自己拴上了繩索,你不能掙脫它,還得小心翼翼地被它牽著走。比如說,她撒謊說她家住的是樓房,那麼人家問她,在樓房裏用水怎麼辦?上廁所怎麼辦?窗戶上的玻璃是不是很明?等等,她都得按住樓房的標準來回答,一項回答錯了,就有可能當場露餡兒。在回答後麵那些因前一個謊話派生出的更多的謊話時,她是多麼不情願啊,可沒有辦法,不想回答也得硬著頭皮回答。她想起人們常說的一句話:打腫臉充胖子。她現在幹的正是打腫臉的傻事,她像是一巴掌接一巴掌打在自己臉上,臉似乎越腫越大,大得很不適當,反而沒有了自己的臉。她還趁夜間像做賊一樣到原來的住房看過,打開有些生鏽的鎖,輕輕推開院門一看,滿院子裏站得黑森森的,那是什麼?她定了定神,才看清了,原來院子裏長滿了荒草。荒草無處不到,連門後都長滿了,她推開門時,就把荒草抿倒了兩片。荒草很深,到了她的腰窩,她是一路分著荒草才走到堂屋門口的。她把堂屋的門也打開了,一股潮濕的氣息忽地撲出來。屋裏黑洞洞的,她覺得有些陌生,沒敢進屋,隻是對滿院子的荒草茫然看著,有些無措。她想起院子裏原來的情景:地上光光的,院子裏有樹陰。孩子在院子裏的地上鋪一張席,躺在席上看畫書。小羊立起身子夠吃石榴樹的樹葉,把紅花弄掉一朵兩朵。樹下放著一隻水桶,桶裏盛滿了水,水裏鎮著黑的和白的黃瓜,估計黃瓜已經鎮涼了,抓出一根就吃。她一眨眼,原來的情景就消失了,人去院空,又是黑的荒草,荒草真是厲害,人在時,它們不知在哪裏埋伏,人一走,它們一下子衝進來了,把院子都占領了。她蹲下身子拔地上的草,剛拔了幾把,突然從草叢裏躥出一團白色的東西,躍上牆頭,嚇了她一跳。她停住手不拔了。心想萬一有人發現她回來就不好了,當了城裏人,大老遠地回來,連照麵都不給鄉親們打一個,實在說不過去。這樣想著,她頭上背上忽地出了一層汗。在礦上她老是做夢,夢見每次回老家都忘了帶香煙,看見大伯大叔了,急著掏煙卻掏不出來,顯得非常尷尬和沒臉麵。現在沒有做夢,卻跟夢有些對景,她一根香煙也沒帶。她回來時買了一條煙,被娘家的男人抽完了。在外麵幹事的人回老家見人讓煙,這是規矩,是最起碼的禮節,如果連這點禮節都做不到,還有什麼臉麵見人!於是她又悄悄鎖上門,走了。她心裏有些難受,仿佛那些荒草不是長在院子裏,而是長在她心上,弄得她心裏充滿雜蕪。她想等她家的經濟情況有所好轉,她會明打明地回來,回來後,她要把院子裏的荒草都鏟光,最好是鋪上青磚,或打上水泥地坪,把院子整得亮亮堂堂,然後擺上幾桌酒席,再請鄉親們來賞光。臨回礦上時,她把娘家的玉米裝了一提包,提走了。她不惜再次撒謊,說在礦上成天吃大米白麵等細糧,吃膩了,帶點粗糧換換口味。帶這些玉米不光自己家吃,作為家鄉的新糧,她還要分給鄰居家一些。娘家人都相信她的話。

礦上的經濟情況沒有好轉,比原來更糟糕。因為夏天一到,太陽越來越毒,礦上頭頭考慮到大量的落地煤在露天煤場存放著,太陽一曬會自燃,就宣布暫時停止生產,礦工們先放假一個月,什麼時候恢複生產等候通知。礦上頭頭還有另外一個考慮,礦上連續幾個月發不出工資,有的礦工家庭斷了生活來源,幾乎連飯都吃不上,餓著肚子下井,已出現過人在井下暈倒的情況。既然挖出的煤賣不出去,不如給工人放假,讓他們各自想點自救的辦法。放假的事丈夫還沒跟葉新榮說,恐怕說了葉新榮會承受不起。丈夫還是天天按時出門,按時回家,說是去上班,其實是到附近城裏一個建築工地給人家打小工去了,搬磚,和泥,推沙子,一天下來能掙七八塊錢。有的工友到附近一個小煤窯背煤,據說是計件工資,掙得多些,如果幹得好,一天能掙二十多塊錢。工友勸葉新榮的丈夫也到那個小煤窯背煤去。他知道那個小煤窯是李青玉的男人開的,且知道那裏實行的是監工製,監工像舊社會的把頭一樣,隨便打罵工人。他想,我堂堂國營大礦的工人,怎麼能在那種人手下當牛做馬呢!倘若讓李青玉知道他如今淪落到李青玉丈夫的窯下當雇工去了,豈不是天大的諷刺,他哪裏還有一點自尊可占!他堅決拒絕到小煤窯去幹活,李青玉丈夫開的小煤窯他不去,所有的小煤窯他都不去。他不相信國營大礦會死亡,他等待大礦恢複生機的那一天。

地裏的麥子熟了,遍地金黃。暖風吹來,滿世界充滿麥香。葉新榮老是產生錯覺,以為自己種的也有麥子,便一次次地湧起收獲的衝動。有幾次,她還不知不覺來到地裏,對著麥浪的田野癡癡呆呆地望,望著望著,她就走神了,回想起無數次收割小麥的情景。有一年,她家的麥子長得很好,收割前,她一再讓丈夫回家幫她收麥子,可丈夫到底沒回去。打場時下了一場暴雨,還有冰雹,碾扁的麥秸被狂風吹得滿天飛揚,滾滾的黃湯子雨水把一場院未及攏堆的顆粒飽滿的麥子也席卷著衝走了。葉新榮不顧冰雹把她的帽殼砸得啪啪響,一個人發瘋似的在狂風暴雨中跳來跳去。那次她罵了老天爺,也罵了她丈夫,發誓下一輩子再也不給煤礦工人當老婆了,再也不種地了。麥子打完後,丈夫才回去了。丈夫拿麥收期間從礦上掙的比平時多一倍的工資,對葉新榮損失的小麥作了補償。葉新榮還是高興不起來,她親手種植的小麥被雨水卷走造成的心痛是再多的錢也不能彌補的。就是那一次,丈夫給她帶回了好消息,說上麵的政策下來了,再過幾年,她就可以農轉非,就可以搬到礦上去住,再也用不著種地了。當時葉新榮不敢相信,以為丈夫哄她。丈夫說不信拉倒,到時候人家都轉你別轉,你繼續種你的地。她才有些相信了。她把巨大的欣喜埋在心裏,天天盼著轉變的日子快些到來。現在這樣的日子是來了,原來是沒有收成很難過的日子。葉新榮不會把麥季錯過去,她的辦法是帶梅朵到人家收過麥子的地裏撿麥穗。她們從日出到日落,從這塊地到那塊地,低著頭,一穗一穗地尋覓。她還是不願意承認家裏的窘困情況,她一再對村裏人重複她的話,說她撿麥穗是想到地裏走走,活動活動身體,並不指望撿到多少麥子。她還說,吃商品糧很難買到新糧,而用新麥子煮麥仁兒稀飯是很不錯的。一個麥季下來,她和梅朵竟撿回了一百多斤麥子。在田裏轉來轉去撿麥穗時,她有一個發現,這個發現有些重大,一經發現,就再也難以忘懷,再也丟不下了。這就是在村西的一塊大坡地裏,她看見了一塊閑置的土地。這塊地周圍都種了麥子,隻有這塊地長滿了野草。麥子割倒了,野草地特別顯眼。野草長得很茂盛,葉新榮遠遠看見時,還以為地裏種的是春玉米,或者是春穀子;走近了才發現是一大片野草地。從草的長勢看,這顯然是一塊肥沃的好土好地,不知它的主人幹什麼去了,怎舍得讓它閑置下來!葉新榮從父輩那裏繼承的天生對土地的敏感,和她的農民生涯養成的對寸土的珍惜之情,使她麵對這塊本該生長莊稼卻長滿野草的土地時,心頭跳了幾下,不免有些激動。她一眼就測出來了,這塊地有三畝多,比她在老家時承包的責任田麵積還大一些。這些地種上莊稼,能打多少糧食啊!後來,像是有什麼牽著她似的,她以打兔草的名義,天天都到那塊野草地裏去。她還走到野地中央自言自語,說太可惜了,這塊地要是歸我就好了。周圍的麥子收完後,有的人家開始耩豆子,點秋玉米,挑水栽晚紅薯苗,可那塊地仍被野草占據著,不見有什麼動靜。連下兩場大雨,滿地的野草長得更瘋。太陽一曬,大老遠地就能聞見熱烘烘的蒿草氣。再過幾天不把草地翻開,不種上秋莊稼,眼看農時就錯過去了。葉新榮莫名其妙地有些著急上火,眼睛發紅,嘴角也起了泡,仿佛是因為她的失誤,把那塊好地給耽誤了。丈夫讓她吃點藥消消火,她有些不耐煩,說火氣再大點,把她燒死才好呢。丈夫覺出她不正常,問她怎麼了。她說不怎麼。她打聽出來了,那塊閑置的土地是李青玉家的,李青玉家的錢多得花不清,就懶得再種地。需要給國家交公糧時,李青玉家就到市場上買些糧頂公糧數。今年麥季,李青玉連糧食也不買了,把糧折合成錢,直接把錢交給糧站就完了。這裏沿襲古代的說法,把交公糧說成“完銀子”,鄉親們說,李青玉才是真正的“完銀子”。在不知那塊地是誰家的時,葉新榮動過一個念頭,把那塊地借過來自己種。回過頭再種地,雖然不十分情願,總比坐吃山空強些。那塊地偏偏是李青玉家的,這就讓葉新榮有些犯難,也有些煩躁,她哪一點也不比李青玉低,總不能讓她去種李青玉家的地吧!就算她能忍受下來,丈夫知道了,麵子上也過不去……她越想越多,漸漸地有些恨。她不知道恨誰,反正是恨。

大兒子從學校來信,要父母趕快給他寄四百塊錢,預交下學期的學雜費和書本費。小兒子的學校也通知家長交錢,錢數也不少。孩子上學的錢是萬萬少不得的,葉新榮把積蓄兜底取出,算是把大兒子要的錢湊夠了。小兒子所要交的錢怎麼辦呢?葉新榮想到了借。她在這裏沒有熟人,隻有讓丈夫到礦上找工友們借。丈夫跟好幾個工友張了口,無奈大家都沒領到工資,都沒什麼多餘的錢,他借的錢還不到小兒子所需錢數的一半。丈夫和葉新榮互相不敢看,都愁得說不出話。兩個人都想到了李青玉,要是厚著臉皮去跟李青玉借點,李青玉也許不會讓他們的話掉在地上。李青玉當初對葉新榮的丈夫畢竟有過好感;她來到這裏後,應該說李青玉對她也熱情友好,隻是因為她拉硬弓,老防備人家,才把人家冷淡了,疏遠了。他們都有顧慮,又礙麵子,誰也不說向李青玉借錢的話。後來,葉新榮拐彎抹角,提到村西有一塊地閑著沒人種,長滿了野草,要是在老家絕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她還說,聽說那塊地是李青玉家的,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丈夫問她,是不是想把地過來種?葉新榮樣子有些生氣,說,我才不種她家的地呢!丈夫說,那有什麼,你替她種,什麼都不交給她,說不定她還感謝你呢,因為現在國家有規定,不許讓土地長期閑置著,誰閑置得時間長了,就要受罰,還要把土地收回。聽丈夫這麼一說,葉新榮心裏有些活動,借機將了丈夫一軍,說,那你去跟李青玉說說吧,你麵子大。丈夫說,我去說可以,你願意?我還不知道你,小心眼兒。葉新榮說,你也太小瞧我了,我是宰相肚裏能撐船。丈夫說,反正他不會去,一個七尺男人,絕不會去跟一個女人說小話。葉新榮對丈夫這樣的態度很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