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新榮托人向李青玉轉達了她想借地種的意思,李青玉答複得很爽快,說想種就種吧。葉新榮又讓中間人給李青玉過話,說她絕不白種李青玉家的地,以後每年的公糧由她代李青玉家交,除此以外,新糧一打下來,她每畝地交給李青玉家一百斤,不論豐收還是歉收,一百斤一兩都不會少。李青玉聽了到她家來了,說代交公糧可以,每畝地再給她家一百斤新糧萬萬使不得,要是那樣的話,她家不成了過去的地主富農了。葉新榮態度很堅決,說要是不讓她交糧,地她寧可不種。她解釋說,在家種地種慣了,在這裏沒事幹怪閑得慌,不指望那塊地打多少糧食,主要是個營生,是個去處,好活動活動身子。葉新榮家的窘迫情況,李青玉是知道的,她不會說破,心說,這個女人可真要強,家裏窮得連孩子的學費都交不起了,還說硬話。她想讓葉新榮知道,她也不是個麵人,也是說一不二。她說,你替我們家種地,給國家交糧,我們已感激不盡,我們若是再收你們家的糧食,那就是剝削,我們還要做人,剝削人的事說什麼也不能幹。要是葉新榮堅持給她家交糧,那就說不成事,她寧可把地撂荒著,也不借給人種。話說到這兒有些僵。葉新榮有些陌生地把李青玉看了一眼,覺出這女人夠仗義的,也很有主意,她如果堅持給李青玉家交糧,眼看借到手的地很可能借不成。而礦上貧困的礦工家屬很多,要是他們得了消息,把地借走,她就種不成了。可是,話說到那兒了,要收回來也難。她想退一步兩步,不說每畝地交給李青玉家一百斤了,每畝地隻交八十斤或五十斤。可這樣退步的話她也說不出口,在李青玉麵前她不想退步,仿佛她一退步,李青玉就進步,就占了上風。後來還是李青玉把話岔開了,李青玉叫她嫂子,說嫂子把她當外人。李青玉提起上次送給梅朵毛衣的事,說那不過是她的一件穿不著的舊衣服,給孩子穿也不值啥,沒想到嫂子又打發孩子把毛表送還她了,弄得她好沒臉麵,好像那毛衣是不幹淨的,給孩子穿了會髒了孩子似的。葉新榮的臉紅了。李青玉慢聲慢語,但句句在理,每句話裏都透著鋒芒。葉新榮有些慌,連說不是不是,看妹子說到哪裏去了,不是毛衣不好,是毛衣太好了,孩子接受不起。我怕孩子占起便宜沒個頭,想截截她,就讓她送回去了,妹子千萬別多心,別介意。李青玉說,不是我多心,我本來就是個粗心人,無論什麼事情,過去的就過去了,一般不往心裏去,也不去想它。葉新榮聽出來了,李青玉話裏另有所指,一語雙關,是借機敲打她,有心反唇相譏,因人家占著理,也小好說什麼,隻表白說,咱倆是一樣的,我也是個粗心人。李青玉說,一樣就好。她把話題回到借地上,說,要是嫂子打了新糧,我來挖一些,嫂子能不讓我挖嗎?葉新榮意識到,這是李青玉在給她台階下,她說,那當然了,等我把新糧食打下來,妹子想啥時來挖都行,想挖多少挖多少。那好,咱也不說多少斤了,咱留個活話,糧食打下來,是我家的,也是你家的,隨時想嚐新糧隨時來挖。等我們啥時搬走了,地再還給你家。接著她們就說種地的事,李青玉自稱她種地不外行,因她父親常年臥病在床,不能下地,她剛讀完小學就開始下地幹活掙工分,她家的自留地也都是她種。她給葉新榮講這地方的地性,給葉新榮出了不少主意。她說,地不能刨,也不能用牲口犁,得租一台拖拉機耕,要不然就搶不到農時了。她建議種一半玉米一半大豆,等收了玉米和大豆,馬上可以種小麥。她說什麼,葉新榮都依了她。兩個人還說到種子和化肥,討論得興致勃勃。李青玉臨走時掏出了三百塊錢,說是借給葉新榮買種子和化肥用,見葉新榮臉紅著要拒絕的樣子,她說,說句薄氣的話,這是我借給你的,等你有了錢再還我。你要是跟我不外氣,就把錢收著;要是外氣,錢還是我的。葉新榮正為小兒子的另一半學費求借無門,李青玉主動借錢給她,這是求之不得的事。她心裏感動了一下,眼睛裏差點露出來,她裝作並不缺錢花,勉強把三百塊錢接受下來。
葉新榮以為她農轉非後,就變為城裏人,就永遠告別了黃土地,從此吃不愁,穿不愁,花不愁,再也不用風裏來雨裏去地侍弄莊稼了。哪裏想得到呢,她入了城市戶口後,由於生活所迫,她還得種地。人活在地上,人走到哪裏地就走到哪裏,她怎麼也走不出地的手心,她想,自己真是種地的命啊!人家李青玉呢,雖說還是農村戶,人家卻不用種地了,看來還是李青玉的命好啊!她覺得有些委屈。要是讓老家的人知道了她到外頭還是種地,老家的人不知怎樣笑話她呢!這些想法很快就過去了,當她重新來到地裏,看到被租來的拖拉機翻開的黑油油的土壤;當她看到種上玉米鞲上豆子後不幾天便長出齊刷刷的綠苗,心裏充滿了欣喜和希望。她對每一顆小苗兒都看不夠,她輕輕撫著葉片,嗅著嫩洋洋的葉片散發出來的像吃奶的孩子那樣的甜氣,有些說不出的感動。她甚至覺得有些奇怪,你看,一些種子,一塊地,幾天前還是互不搭界,各是各的樣子,一旦把種子播進土地裏,它們就如大夢初醒,找到了自己的根本,很快地,種子變了,地也變了,都有了新的麵貌。她不由得從心裏發出讚歎,土地真好,種子真好,莊稼真好。從此葉新榮又回到了土地上,她像是有了依托,有了牽掛,抬腿動腳就到地裏去了。隨著莊稼苗的一天天長高,地裏的草芽子也發了出來,該動鋤了。葉新榮買了一把新鋤,天天下地鋤草。她像在老家時那樣,每天天還沒亮,她就瞠著露水下地了。來到地頭,她脫去鞋,打著赤腳,把褲腳綰起來,才開始鋤。新鋤開的土濕濕的,涼涼的,軟綿綿的,她的光腳心一踩進新土裏,馬上找到了感覺,舒服得直縮脖子。她罵了一句粗,說還是那味兒。莊稼葉上的露水灑在她的小腿上,有些青白。可不一會兒,鋤板揚起的士壤就粘附在她腿上了,越粘越多,土變成了泥。太陽出來後,她看見自己腿上的泥,心裏一樂,把自己叫成泥腿子。她記不起在哪裏看見過這種叫法,也記不起這種叫法是貶義還是褒義,也許這樣的叫法從來沒有過,全是她自己發明創造。上午下地時,她把鋤杆當扁擔用,一頭挑水桶,一頭挑雞籠。這也是在老家養成的習慣。水桶裏盛著清水,出汗多了就喝一氣。雞籠裏的小雞娃是順便帶到地裏讓它們吃活食的,這樣既省下了喂雞的小米,小雞娃吃了活食又歡實,長得快。小雞娃剛從籠子裏放出來時不大適應,畏縮成一團,像是很驚恐,不知何去何從。然而,有一隻嫩綠色的肉乎乎的小蚱蜢一跳,引起了雞娃們的注意,它們眼睛刷的一亮。出於本能,一隻雞娃追過去了,所有的雞娃群情振奮,都追過去了。蚱蜢跳了幾跳就被捉住了,是被幾隻小雞娃同時捉住的,小雞娃們各自叼住一點不鬆嘴,掙著小身子往後拽,很快把小蚱蜢分享了。接著,它們發現了很多各色各樣的小蚱蜢,便分頭捕捉去了。葉新榮看著小雞娃們在禾苗間東一翅子西一翅子的追逐,聽著它們歡快的叫聲,心頭泛起一股雞媽媽般的喜悅。這些小雞娃是在炕房裏炕出來的,它們不知自己的媽媽是誰,從來沒見過自己的媽媽,葉新榮捧養了它們,還引導它們學習覓食的本領,覺得自己就是它們的媽媽了。下雨天,葉新榮也打著傘,肩著一把鍁,到地裏查看,她怕地裏有積水。見地裏沒有積水,她才放心了。雲垂得很低,雨下得也不小,田野裏顯得很昏暗,田野的地頭隻有葉新榮一個人。她沒有馬上回家,看雨點不停地打在莊稼葉上,又從莊稼葉上流下來,把葉梢下的軟土流成一個小坑。她心裏一點也不昏暗,而是充滿綠意。她覺得這場雨下得很好,很及時。等這場雨一過,玉米就會拔高一節,豆子也會枝葉大展。雨過天晴,地裏熱烘烘的,莊稼抓住機遇似的,呈現出成長的瘋相。野草也不示弱,拔著箭子往上躥。這時得抓緊時間把野草鋤掉,不然的話,它們就毫不客氣地爭水分爭肥料爭陽光,就會影響莊稼的收成。據說很久以前莊稼也是野草,因為它結出的種子可供人類食用,人類就把它們挑出來,起個名字叫莊稼,加以愛護和培育。結果它們就失去了野性,變得很嬌氣,不能與野草相匹敵。如果在莊稼地裏任野草泛濫,野草準得把莊稼擠垮,淹沒。鋤頭是人類的刀,人類拿著刀,偏袒莊稼一方,衝進地裏,對野草大加殺伐,一遍不夠兩遍、三遍,直到把野草殺得屍橫遍地,化成莊稼的養分,使莊稼茁壯成長,人類才稍稍心安。葉新榮馬不停蹄地和野草較勁,一點也不敢怠慢。她累得又黑又瘦,鋤頭卻磨得鋥明瓦亮。她頭天鋤過的地,第二天又有草芽子鋼針一樣鑽了出來。她不著急,對那些草芽子發出有些惡毒的微笑,她對草芽子說的是,好吧,你們先長著,等我回頭收拾你們。
葉新榮曾動員女兒梅朵跟她一塊兒去鋤地,見女兒噘著嘴,不樂意,她就沒有強逼女兒。她自己太勤快,太能幹,養下的閨女就又懶又嬌,她覺得責任在她自己。丈夫有一天回來,說街上有一家飯館招聘女服務員,在門口貼了告示,建議梅朵去試一試。丈夫認為,孩子一天天長大,總有一天要自立,老關在家裏不出門哪行,總得到社會上去闖一闖。葉新榮一聽說讓梅朵去應聘當服務員,心裏對抗似的跳了一下,一個十七八歲的閨女家,拋頭露麵到飯館裏給人家端盤子刷碗,還得看人家的臉色,有什麼好!到飯館吃飯的一般都是嘴大吃四方的有錢人,人一有錢,就容易燒包,生邪心,要是那些不尊重的男人對梅朵有所不軌,她這當媽的如何受得了。別看葉新榮沒到過那些場合,但她兩隻耳朵支楞著,對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聽得多了。就算她不願聽,她的鼻子也聞得見,因為社會的角角落落都有那種拿錢買女人、拿女人賣錢的腐爛空氣。她聽說過,不少路邊的飯店專門找一些漂亮的女孩子當幌子,招徠食客。還有的飯店讓女孩子對吃飯的男人陪這陪那,連最讓人惡心、最不要臉的事都陪出來了。就這樣,不少好人家的女孩子便毀在那些地方和那些人手裏了。葉新榮不敢肯定所有的飯店都有壞人壞事,但她對所有招聘女孩子的飯店都懷有警惕之心。她甚至用這樣的邏輯來推斷,飯店招聘女孩子當服務員,他們為何不招男孩子呢?他們專招女孩子,就說明他們心裏有鬼,要利用這些女孩子。可是,葉新榮得承認,丈夫的話也有道理,鳥兒長了翅膀就得飛出去,誰家的父母也不能庇護兒女一輩子。鳥兒不經點風雨就飛不成,燕子不吃點苦,受點挫折,也自立不起來。她和丈夫商量了半夜,同意梅朵去應聘,不過必須由丈夫帶著女兒去。梅朵應聘成功了,隻是工資低些,試用期間,每月工資八十塊錢。試用兩個月,如果合格,工資才長至一百塊錢。葉新榮不嫌工資低,她盤算過了,梅朵工資雖低些,吃飯不再交錢了,把家裏的一份飯也省下了,這樣裏拐外拐,能合二百多塊。再者,無論怎麼說,飯店的飯食也比家裏強些,家裏十天半月吃不到一次肉,而飯館總是離不開肉,梅朵可以順便享些口福。葉新榮放心不下的是女兒的安全,這安全包括兩個方麵,一是心的安全,二是身的安全。梅朵臨去上班的頭天晚上,葉新榮對閨女說了好多話,好像閨女要出遠門似的。她勸梅朵幹活要勤快,不能耍懶,哪兒都喜歡勤快人,耍懶的人在哪兒都被人看不起。她勸女兒要長眼色,說一個人的眼色代表一個人的心,你要是有眼色,就表明你有心,別人就不敢小瞧你。有些話不好明說,她就暗示女兒,說現在社會亂,壞人多,一定要處處當心。有一點她反複強調,—個人要活得剛板正直,不是什麼難事,隻要你走得正,站得正,不占人家的便宜,不幹虧心事,就神鬼都不怕。梅朵點頭,表示都知道了。
梅朵在飯館幹了不幾天就不幹了。飯館發給梅朵的工作服是一條黑色筒裙,裙子帶牛筋,鬆緊性很強,把臀部勒得緊繃繃的,鼓著。裙子極短,把兩條大腿都裸露出來。梅朵被自己的兩條腿羞得滿麵通紅,欲把裙子褪下來。經理說那可不行,這種裙子代表著本飯館的現代文明程度,穿上它,標誌著你的文明達到了一定高度;脫下它,等於自動解職。梅朵忍了忍,才沒把短裙脫下來。讓梅朵不能忍受的是,有一天,兩個吃飯的男人上來就誇梅朵的腿不錯,是好腿,其中一個男人還在梅朵腿上摸了一把,梅朵吃了一驚,往後退了好幾步。兩個男人愈發得意,他們彼此對視了一下,像是互相稱讚對方的好眼光。另一個男人就嬉著皮對梅朵招手,意思讓梅朵向他靠近些,目光很是邪行。梅朵不敢靠近,那個男人走過去捉梅朵的手。梅朵把手藏在背後,一轉身跑到經理那裏去了。經理問她怎麼回事。她說有個客人不懂規矩,對她動手動腳。經理臉上很不悅,問動她哪裏了。梅朵以為經理不悅是對客人有看法,是向著她說話,就把客人摸她腿的事報告給了經理。不料經理又問她:摸壞了嗎?這話梅朵不好回答。經理說:既然沒有摸壞,就等於沒摸。既然摸與不摸一樣,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摸摸怕什麼,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你要記住,你的任務是為客人服務。客人高興了,滿意了,你才算服務得好,否則就是失職。他責成梅朵去繼續為那兩個客人服務。這一次,那兩個男人不僅又摸了梅朵的腿,還摸了梅朵的臀部和臉蛋。梅朵受辱不過,撕巴撕巴把飯館發給她的工作服脫下來,換上自己的衣服,就回家去了。葉新榮向女兒問清了原委,越想越覺得咽不下這口氣。她的壞脾氣上來了,手發抖,黑黃著臉,去找飯館的經理講理。她相信有理走遍天下的話,不相信人當了經理就不講理。她進了飯館就問誰是領導。飯館的人見她來勢有些凶,都裝作不懂她的話,不知領導是何指。葉新榮見飯館的人笑話她,意識到現在對主事的人不稱領導,時興稱老板或經理,但她不改口,說不信他們這裏沒有領導。她從飯桌上抓起一個盛醋的小瓷壺兒,砰的摔碎在地上,醋汁子濺了一地。她這一招靈驗,經理果然站出來了,問她幹什麼,撒什麼瘋!她問經理有沒有閨女。經理不回答她,指使手下的人把她拉出去。有兩個人試著去拉葉新榮,葉新榮說:你們誰敢動我一下,我就一頭撞死在你們這裏。那兩個人不敢拉她了。她盯著經理說:要是有人欺負你閨女,你會怎麼想,你還會讓你閨女為人家服務嗎!經理說他沒有閨女。葉新榮說,你沒有閨女,總會有姐妹,沒有姐妹,總會有母親,道理都是一樣的。你總不會連母親也沒有吧?飯店的顧客都圍過來了,有人發笑。經理麵子上很掛不住,他威脅葉新榮說,你再無理取鬧,我就打電話讓人把你抓起來。葉新榮不吃這一套,她說,你讓人抓我吧,不抓我你就不是人。經理說,好,有種你等著。經理說罷,沒有打電話,卻出門去了。經理一出去再沒回來。葉新榮等了一會兒,也餘怒未消地走了。
梅朵也跟母親一塊兒鋤地去了。她還不會鋤,母親一鋤一鋤教她。她很用心,一會兒就學會了。梅朵從飯館回來,仿佛一下子長大了許多,她說話少了,幹活多了。一開口不再像過去那樣怒氣衝天,而是平平和和,還帶著無聲的微笑。葉新榮看出了女兒的變化,知道女兒長了心,像個大人了。過去她老是嫌女兒不懂事,發愁女兒什麼時候才能長大,現在女兒一下子變得像個大人了,她又覺得有些突然,有些害怕,對女兒生出無盡的愛憐。她一再勸女兒歇歇,別累著。女兒說不累,把汗濕的鬢發往耳後抿了抿,接著往前鋤。她既怕女兒累了身,又怕女兒累了心,就故意跟女兒多說話,想占占女兒的腦子。她講她第一次下地鋤地,力氣還沒長全,連鋤頭都舉不起,投不出,隻能握住鋤杆中間,一點一點砍地,大人都笑話她。她講她當婦女隊長那會兒,帶著全村一百多個婦女勞力,鋤地時每人攬五壟六壟,一字排開,像風卷殘雲一樣,半天就把一大塊地鋤完了。而全村的婦女都沒有她鋤得快,鋤得好。講了這些,她問女兒信不信。女兒笑了笑,說當然相信,母親現在還帶著婦女隊長的樣兒。葉新榮還跟女兒說到土地,說啥好也沒有土地好,別看土地不言不語,最是老實可靠,從不辜負人,欺負人,你對它好,它就對你好,你給它一個,它就還你十個百個。她指指鋤前的一棵豆苗,說它種進土裏時不過是一粒豆子,到秋後可能收一大捧都不止。不管走到哪裏,有地就能活人,就有盼頭,就什麼都不怕。葉新榮覺得自己的話有些深遠,又說不清深遠在哪裏。她說自己到底文化低,說不好,讓女兒說。女兒這次沒有附和她,女兒停下鋤,往遠處看了看,說出來的是:土地再好,也沒有我媽好。我媽是天底下最好的媽。女兒說罷,眼圈一紅,低下眉接著鋤地。原來女兒是這麼想的,葉新榮心裏一熱,淚水盈滿了眼眶。
這天傍晚,地裏又來了一個鋤地的人,是李青玉。太陽正往下落,地裏起了點風,有些涼快了。李青玉戴著草帽,荷著鋤,夕陽把她的影子送出好長。葉新榮大老遠就認出是李青玉,她心裏一沉,李青玉怎麼來了?李青玉也要參加鋤地,秋後的賬可怎麼算?李青玉大概事先就猜到了葉新榮的心思,她笑著,把葉新榮叫成隊長,說她是來玩的,不掙工分,也不分糧食,隻是想試一下還會鋤地不會,問隊長準許不準許。李青玉說的笑話使葉新榮頓感輕鬆,她也會說笑話:見你扛著鋤來,嚇我一跳,我還以為地主要把地收走呢!我心裏正納悶,地主來收地,打發一個家丁來就齊了,何必自己親自出馬;親自出馬也可以,還扛著一把鋤,這地主當得也太沒架子了。李青玉說,就算我是地主,我這地主一見隊長威風就全沒了,我們這兒有一句話,不知你聽說過沒有,老地主見隊長,膝蓋骨抖得嘩嘩響。葉新榮說:你說的隊長是民兵隊長。李青玉說:婦女隊長也是一樣。她低頭瞅著膝蓋,說:我都聽見了,兩個膝蓋抖得跟風刮玉米葉子一樣。葉新榮要把她的膝蓋摸一摸,她才笑著躲開了。李青玉一搭鋤,葉新榮就誇她身手不凡,像個老莊稼把式。李青玉說她有一兩年沒摸鋤了,以為手生得不會鋤地了,現在看來還行。她老在家裏待著也怪悶得慌,權當出來活動活動。說著就步子跨得大大的,刷刷地鋤到前麵去了。葉新榮幹活爭強是爭慣了的,她不能容許人家超過她,於是她也不知不覺地拉開架勢,甩開膀子,朝李青玉追趕過去,隻一會兒就超過了李青玉。隱約之中,葉新榮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覺得李青玉在暗暗跟她比賽著什麼,爭奪著什麼,她胸中升出一股盛氣,一定要把李青玉比下去。等她超過了李青玉,見李青玉已累得滿臉通紅,汗濕雙鬢,背後的衣服也被汗水溻濕了,才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多麼可笑。她停下來等李青玉,問李青玉玩得怎麼樣,好玩不好玩。李青玉卻不停鋤,說:人該出汗就得出點汗,出出汗身上暢快多了。此後,李青玉隔一天半天就到地裏鋤一次地。葉新榮不再趕超她,而是不緊不慢地跟她齊頭並進,不時地找些話說。
葉新榮聽村裏人說,李青玉的日子過得並不如意,別看她表麵上不露半分,心裏不知有多愁苦呢。毛病出在她丈夫身上,她丈夫有了錢,有了車,就有了新女人。她丈夫給新女人在城裏買了房,就很少回家來住。據說李青玉在丈夫麵前哭鬧過,她丈夫不但一點不收斂,反而對她說:我沒有提出跟你離婚,又不少給你錢,像我能做到這樣已經很不錯了,你不要不知足。不然的話你有可能人財兩空,鬧得連孩子也不願跟你,那時你可就慘了。後來他們達成了協議:兩個人的婚姻關係還保持著;丈夫每月給李青玉足夠的錢;李青玉不得幹涉丈夫的一切私生活;在孩子麵前他們仍然裝作是好夫好妻。這些消息使葉新榮深感意外,她原以為李青玉的日子稱心如意,一切都比她強,現在看來不一定是這樣。有了錢,卻失去了男人,這叫有一得也有一失。錢和男人哪個重要,還是男人重要。自己家雖然窮些,男人跟她一心一意的,她應該知足。再和李青玉比起來,她心裏平衡些,還有些暗喜,原來人來到世上都差不多,家家都有難處,誰也不比誰好到哪裏去。暗喜之後,她又後悔,罵自己沒人心,不該幸災樂禍。人家李青玉現在弄得妻不妻夫不夫的,同情安慰人家才對,背地裏瞎高興,這算什麼德性。她開始對李青玉親熱起來了,誇了李青玉許多好話。她說李青玉畢竟是小時候受過苦的人,心葉子軟,見不得別人受苦,一見別人受苦,就想起自己受的苦,將心比心,自己的心葉子就變得軟溜溜的。李青玉從未聽人家誇過這樣的話,她覺得真是貼心貼肺,得了這樣的話,她的心葉子又軟了一下,不覺歎了一口氣。她承認是這樣的,別的不說,她從來不能看苦戲,一看苦戲就淚水子辣眼,眼睛得紅腫兩三天,說著仿佛淚水子又把眼辣著了,她趕緊別過臉往遠處看了一下。葉新榮對看戲是很有興趣的,她問李青玉都看過什麼苦戲。李青玉一連說了好幾個戲名,都是葉新榮熟知的。葉新榮不太同意把這些戲都劃入苦戲,但她沒把不同意見說出來,卻委婉地說,不論哪樣兒戲,裏麵都有苦處,沒有苦處就不成個戲。有的苦處不太明顯,不是大苦大悲,隻有苦心人才能看得出來。像你我都是苦心人,總能看出戲中的苦處來。葉新榮把話頭轉了一下,說李青玉現在行了,受苦受到頭了,苦盡甜來。李青玉好像很謙虛,把現在行了的話推給葉新榮,說葉新榮才行了呢!葉新榮說,我有什麼可行的,說是農轉非,成了礦上的人,誰知沒趕上好時候,煤礦靠不住,弄得住沒住的,吃沒吃的,回去又沒退路,還得麵對黃土,土裏刨食。虧得遇上你這個好心人,把地借給我們種,我們才算有點指望,不然的話,簡直走投無路。李青玉說,別管如何,你們一家人到了一塊兒,這比什麼都強。葉新榮明白,李青玉指的是他們夫妻終於團聚,終於結束了兩地分居的生活,而且從李青玉的口氣裏聽出來,李青玉對他們的夫妻生活是很羨慕的,裏麵隱隱約約還有一點妒意。她故意說,到一塊兒有什麼好,不當吃,不當喝。俗話說米麵夫妻,做夫妻首先得有米麵,有了米麵就等於有了黏合劑,夫妻才能做得牢固,要是缺米少麵的,我看過日子也夠戧。她裝作不知道李青玉和丈夫的關係已經很夾生,卻說,像你們有多好,丈夫有本事,能掙錢,家裏金滿箱,銀滿箱,大囤尖,小囤流,什麼都不用愁,這才是好日子,這才算有福氣。李青玉搖了搖頭,否認了葉新榮的說法,說錢有好處,也有壞處;錢能幫人,也能害人,反正不能說有錢就算有福。葉新榮聽出來了,李青玉說這話一定是以他們破裂的夫妻關係作依據的,裏麵一定包含了許多痛苦的體驗。葉新榮突然有些緊張,她不小心觸到了李青玉的痛處,她生怕李青玉把痛處說出來,要是那樣的話,她不知道怎樣安慰李青玉,隻能陪著李青玉掉眼淚。她把話題岔開,喊過女兒梅朵,讓梅朵回家去熬半鍋綠豆湯送來,給青玉阿姨解渴。梅朵走後,李青玉表情沉重,顯然還在剛才的話題裏沒能出來,可她總算沒把自己家的事說出來。她借助於電視,說她看了好多電視劇,劇中有錢的人家老是出事端,你欺我,我騙你,沒有一家日子好過。葉新榮說,電視裏的事都是捏造的,相信不得。她本來還想說,比如你家就很好,想到這樣說未免有些殘酷,就沒說。後來兩個女人到底說到了葉新榮的丈夫,那個煤礦工人。葉新榮有些小心,把丈夫貶了一通,說她丈夫太老實,沒本事,嫁給他算是倒了黴了。李青玉笑了笑,沒有再說話。
梅朵把熬好的綠豆湯裝進一隻桶裏提到地裏來了,還帶來了兩隻碗。李青玉喝著綠豆湯,稱梅朵是“我閨女”,說她好久沒喝到這麼好喝的綠豆湯了。葉新榮對李青玉稱梅朵是“我閨女”有些別扭,這樣稱呼就等於李青玉把她的位置代替了,這是很不好的。她也不好糾正,隻是笑著,笑得有些不大自然。李青玉又提出,她要給梅朵找一份工作,讓梅朵到她丈夫所開的煤窯去幹,活兒保證輕鬆,還不少掙錢,她問梅朵願不願意去。梅朵看著她媽。葉新榮的第一個反應是:堅決不同意。她對李青玉的丈夫沒有好感,一點也不信任他,她怎麼能會讓女兒到那樣的人手下去謀生呢!她表麵上沒有拒絕,說這事得跟梅朵的父親說一聲,看他是否同意。因為梅朵的父親說過,國家給礦上貸了款,礦上正在籌建一個服裝廠,廠子一建成,梅朵就可以進廠當工人了。葉新榮對女兒的保護之情,李青玉已經領教過了,她從心裏佩服這個女人。她說:既然礦上在建服裝廠,還是去那裏好些。
過了白露到秋分,天氣漸涼。各地要儲存一些過冬煤,對煤的需求量大一些,煤炭的銷售情況隨之有些好轉,於是礦上在一個多月前就恢複了生產,欠工人的工資也開始補發。葉新榮的丈夫拿到補發工資的當天,就興衝衝地買了一塊肉。他們家已經一個多月沒買過肉了。葉新榮把瘦肉切下來,攙辣椒炒了一盤肉絲,又到村頭代銷店打回半瓶散酒給丈夫喝。丈夫以前是愛抿兩口酒的,自從她帶著孩子轉到礦上來,丈夫再也沒喝過,她覺得有點對不起丈夫。酒倒滿一杯,丈夫卻不喝,讓她先喝,丈夫說:咱家就數你最辛苦了!得了這話葉新榮心頭一熱,熱淚即時湧滿眼眶,她說:我不喝,你喝吧,我還要做飯。丈夫堅持非要讓她先喝。她接過酒杯喝了一點點,裝作受辣不過,就把酒還給丈夫了。丈夫說:好,我來祝賀一下。丈夫沒說出祝賀什麼,就把一杯酒喝幹了。葉新榮這才對丈夫說了李青玉要給梅朵找活兒幹的事。丈夫聽說是讓梅朵到李青玉丈夫的窯上幹,把筷子往飯桌上一放,斷然說:這不可能,我就是窮得帶孩子要飯吃,也不會讓燕子到他手下幹。他算什麼人,得錢便猖狂。我不是嫉妒他,我是看不起他。葉新榮有些感激地望著丈夫,說:咱兩口子想到一塊兒去了。丈夫說:等收了秋,地也不要再種了。好不容易出來了,還要種地,太苦你了!葉新榮說:苦倒是說不上,地閑著也是閑著,種豆得豆,動動就有收成。她估計這一季秋糧收下來,夠全家吃兩年不成問題。她還想再種一季麥子,家裏存上一些細糧。雖說礦上的經濟情況最近好一些了,誰知過了冬天又有什麼變化。什麼事情往壞處多想想,豐年當災年過,有備才能無患。她出來快一年了,想來想去,最可靠最養人的還是土地,有地就能打糧食,有了糧食就硬氣。葉新榮說她種的玉米、大豆長得好著呢,讓丈夫哪天去看看。丈夫說:那有什麼好看的,又不是咱們自己的地。葉新榮不這麼看,她認為鐵打的土地流水的主兒,地常在,地主不常在,誰種地,地就是誰的。
玉米長穗,大豆結莢,葉新榮種的莊稼長得是夠好的。她悄悄跟別人家的莊稼比較過,鄰邊的玉米大豆都不如她家的長得好。那玉米地簡直就像小樹林,一株壯似一株。每株玉米稈上幾乎都結有兩根棒子,棒子又粗又長,大得嚇人。一開始,棒子的穗頭吐出嫩黃或粉紅的纓子,像是一種絲狀的花,漸漸地,花絲凋謝幹枯粘結成一綹,而玉米棒子卻不失時機地鼓脹起來,有的甚至脹破了包皮,露出裏麵密排著的果實。豆葉泛出黃色,根部的葉片已開始脫落。秋風吹過,豆葉翻搖之處,顯出豆棵子上毛茸茸的豆角。豆角飽滿結實,每一枚豆角都像一枚炮仗,而整棵的豆子就像一掛爆竹。可以設想,如果點燃其中一枚“炮仗”的話,整掛“爆竹”就會響成一片。葉新榮知道,這並不是因為她種地的技術有多麼高明,也不是她的投入比別人家多,全是因為這塊地閑置了一段時間,憋足了勁,才把莊稼催得這麼好。這是土地的誠實,它有多少力就使多少力,從來不會偷懶耍滑。葉新榮被莊稼成熟的氣息陶醉了,天又很高很藍,空氣很清爽,她在心裏禁不住叫道:真好啊!地真好啊!老天爺真好啊!她打了打喉嚨,很想唱一支歌,但一時想不起唱什麼,就罷了。這時正好有一群麻雀落在豆子地裏,嘁嘁喳喳一陣亂叫。麻雀的喉嚨太細,而豆粒子太大,麻雀是吃不下黃豆的。可是,葉新榮還是高揚著胳膊,“嗚喂嗚喂”地喊著,把麻雀轟走了。她喊的聲音又高又悠長,餘音在秋天的田野裏回蕩,跟唱歌差不多了。
就在葉新榮準備開鐮割豆子的時候,老家來了一個娘家侄子,要葉新榮幫他在城裏找活兒幹。侄子在礦上找到葉新榮的丈夫,丈夫就把侄子領到家裏來了。葉新榮一見侄子頭皮就起了一層躁,臉色硬得不大好看,她埋怨侄子怎麼突然就來了,事先也不寫封信。侄子支支吾吾,目光亂躲,解釋不清。從侄子的可憐相上,葉新榮意識到自己態度不好,把侄子嚇著了。她想到在老家時常聽人們說,人一進城就變了,對老家的人就不待見了。她也差點犯了城裏人的毛病。她遂換了和顏,給侄子打水洗手洗臉,向侄子打聽老家的這個那個。不料侄子不懂事,他很疑惑地打量著葉新榮家住的小房,問姑姑不是說住的高樓嗎,怎麼住在這裏?這話等於揭穿了葉新榮的謊言,葉新榮不願讓侄子到這裏來,擔心的就是這個。她的臉像被人抽了一鞋底,頓時有些火辣辣的,她說:原來是住樓來著,因樓房要裝修一下,就住到這裏來了,住這兒是暫時的,等樓房裝修好再搬回去。葉新榮說這套話時,瞥見丈夫正微微搖著頭笑話她,她的火氣一下子轉移到丈夫身上,要是丈夫不擅自把侄子領到這裏來,她絕不會這麼難堪。她把丈夫叫出去,以近乎命令的口氣,要丈夫去打點酒,買點肉,招待一下侄子。又使勁拽了一下丈夫的衣服,惡狠狠地小聲質問丈夫,為什麼把侄子帶到這裏來,罵丈夫不要臉。丈夫已出門去了,她又追出去,囑咐丈夫說話要小心,別讓侄子知道她在這裏種地。還有,她那次回老家對人家說,梅朵是有工作的,要丈夫在說話口徑上跟她保持一致,不然的話,她從今以後就不理丈夫了。丈夫看看葉新榮那嚴肅得近乎恐懼的樣子,禁不住地笑著,指著葉新榮說,弱點,弱點,這就是女人,真他媽可愛!又說,典型的小農意識。
葉新榮給侄子找不到活兒幹,侄子磨嘰著不願意回去。侄子還說了不少像是在家裏準備好的話,侄子說他家裏窮,翻蓋不起房子,沒人提親。姑姑如今好過了,總不能看著侄子拉寡漢吧。葉新榮沒有否認自己好過,她是咬碎牙往肚裏咽。她慶幸侄子沒有看出她家的底細,不知道她家的日子有多麼難過。侄子在她家住了兩天,可把葉新榮急壞了,她擔心豆子熟得太透了會炸角。侄子在這裏住著,她又不敢下地,生怕侄子看出她原來還是種莊稼。第二天下午,她實在等不下去,就硬把侄子送到礦上交給丈夫,由丈夫安排侄子在單身宿舍住一宿,然後給侄子買一張汽車票,第二天一早打發侄子回老家。
當天晚上,葉新榮就磨快鐮刀下了地。月亮很好,遍地都是月光,豆子地裏白花花的。葉新榮剛把鐮刀看了一下,如霜的月光就把鐮刀沾滿了。莊稼地裏寒蟲子的叫聲也很宏大,哇哇的,充滿了整個夜空。大概因為秋夜的空氣有些涼,有些濕,寒蟲子的叫聲便也含了涼意和濕聲。有那麼一刻,葉新榮產生了錯覺,仿佛她割的不是豆子,而是寒蟲子的聲音,因為她割到哪裏,哪裏的蟲鳴就喑啞了。她知道這些豆子是寒蟲子賴以生存的最後屏障,豆子一割倒,寒蟲子們就活不成了。葉新榮有些害怕,她幾乎不敢割了。舉目四望,葉新榮在夜空下看到了礦上的矸石山,還看到了附近的小煤窯的木頭井架和煤堆。井架和煤堆真不少,一個連一個。矸石山和井架上都裝有電燈,夜裏看去,那些燈都離她很近,對她和她所種的莊稼地構成了包圍壓迫之勢。另外,不遠處的公路上,還徹夜跑著裝滿煤炭的汽車,那些汽車打著像探照燈一樣的大燈,隆隆地開遠了。她想,我這是在哪裏呢?
1996年8月草畢於和平裏
(獲全國煤礦烏金獎)
出門在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