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月光依舊(1 / 3)

兩個女人,年齡相仿,心眼兒都不算少。言情穿越書更新首發,你隻來151+看書網未見麵之前,她們就成了對手,彼此都知道名字。憑一個男人透露出的一鱗半爪,她們都在心裏反複想像過對方的樣子。為了壓對方一頭,她們都不願把對方想得太好。可奇怪得很,腦子裏一出現那個女人的樣子,那個女人就美得人五人六,勝過自己,讓人氣惱。及至見了麵,兩個人一驚,大老遠地就覺出了對麵走過來的人是誰,差點互相叫出了爛熟於心的名字。她們當然不會搭話,裝作偶爾相逢的陌路人,誰也不知道誰,目光一錯,很快就過去了。她倆都想回頭看看那個二十年前就聽說過的女人,以確認自己的判斷,因擔心人家也會回頭,就都沒回頭。相背而行時,她們不約而同地整理了一下頭發,把腰杆挺得筆直。

葉新榮是新近從幾百裏外的農村遷到這裏來的。她丈夫是個礦工,礦工在井下幹到一定的年限,老婆孩子就可以遷來了。這種遷移是一個轉變,轉變有一個挺有意思的說法,不叫農轉城,也不叫農轉工,而是叫農轉非。起初,葉新榮不知是哪個非,問丈夫是不是飛翔的飛,說著把兩隻胳膊當翅膀架了架。丈夫麵帶嘲諷,說是呢,紮了翅膀你就可以上天了,就不用吃人間的飯了。她問丈夫說這話是啥意思。丈夫說,我看你早就想飛,這反映了你的潛意識。她又把丈夫的話搞錯了,說我淺,淺得沒有四指,就你深,你比你的煤窯還深,行了吧!丈夫笑了,說算了,簡直跟你無法交流。丈夫還是把農轉非的意思跟她解釋了:農轉非的非是誰是誰非那個非,非就是不的意思,就是否定的意思,也就是說,你現在是農民,一轉就不是農民了,懂了吧?葉新榮問,那我是什麼?丈夫說,你什麼都不是,你是個女人,你是我老婆。葉新榮半信半疑,她不相信自己會什麼都不是。

可笑的是,村裏人跟她的理解是一樣的。都認定農轉非的非是帶翅膀的飛。遷走的事還沒定下日期,村裏人這個那個見她就問,什麼時候飛。她想接過丈夫的解釋,跟村裏人說,這個非不是那個飛,她知道村裏人有村裏人的頭腦和道理,怎麼解釋也是白搭,於是她就默認了,說泥巴吸住兩條腿,天生打地滾的貨,想飛也飛不動啊。比她小的妯娌們說她嫁了個好男人,得便宜賣乖,人還沒飛走,就開始拿“天生打地滾”的話打趣她們,等她進了城,成了國家的人,風刮不著,雨淋不著,日頭曬不著,臉捂得跟屁股一樣白,眼睛長在腚溝子裏,說不定怎樣小瞧妯娌們呢,恐怕連用眼夾夾都不夾。葉新榮說妯娌們冤枉她。俗話說得好,在家千般好,出外一時難,要是舉家遷到幾百裏外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不知有多少難等著她呢。她嫁到這個村二十年了,孩子生了兩三個,從村裏到地裏,從鍋前到鍋後,自己踩下的腳印摞起來能埋住人,她早就覺著生是這村的人,死是這村的鬼。窮家難舍,故土難離,要是妯娌們不嫌棄她,不攆她,她就不走了,今生今世都在這裏。葉新榮說著,竟有些傷感,眼圈紅了一下。妯娌們見她把話說重了,就不再跟她說笑話。日後,在一道道難關麵前,她一再想起自己說過的這番話。當時她天天盼著往礦上遷,盼著跳出苦窩去和當工人的丈夫團聚,對前景是樂觀的。之所以說那樣沉重的話,是想堵堵妯娌們的嘴,免得那幫娘們太眼氣她,不料無意中她竟把話說準了,而且遷到礦上後遇到的難處要比她的想像嚴重得多,嚴重得危及到居家過日子,危及到正常生存。她回過頭來琢磨那個非字,漸漸覺出非字的分量。丈夫說得對,一農轉非,她什麼都不是了,她覺得自己連人都不是了。

她遇到的第一個難題是住房。礦上沒有現成的房子,就算從現在開始集資建房,他們還要等五年甚至八年才能分到一套兩室一廳的樓房。以前她也來礦上探過親,那是臨時性的,和丈夫同住一間宿舍的兩個礦工願意為他們提供方便。這次不行了,人家知道她一家這一來就不走了,就不願騰地方,不願長期“打遊擊”。丈夫是采煤隊的工長,丈夫跟隊長說了說,他們從老家拉來的東西就先放在隊裏開班前會的會議室裏。她帶來的雜七雜八的東西很不少,裝了滿滿一大卡車,有傳了五輩兒的椿木大床,有方桌條幾立櫃,有娘家作嫁妝陪送給她的大桐木箱子,有鍋碗瓢盆,有小麥大豆芝麻紅薯幹等各樣新糧,還有用毛巾包著的一捧泥土。這是一個上歲數的老奶奶告訴她的,說老家的土是老娘土,是寶物,出門在外,遇到什麼發愁的事睡不著覺了把泥土壓在枕頭底,保管睡得香,一覺睡到大天光。這些東西差不多填滿了大半個會議室,弄得工人們連開會都坐不下了。工人們說笑話:都來都來,咱們開個家庭會。葉新榮把工人的話聽到了,覺得臉上有些發燒。這些東西還算好安置,隨便哪裏一扔,它們就待在哪裏。如果按丈夫武斷的說法,把這些破爛貨統統賣掉或者送人,它們也不會有任何怨言。難辦的是活人。大兒子住校上中專,就不說了,隨她遷來的還有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女兒初中畢業,沒考上別的學校,準備到礦上找個工作。到礦上一打聽,全礦待業的女孩子有好幾百,等礦上安排工作不知等到何年何月。女兒長得像個大姑娘了,有些招眼,初來乍到,她不敢讓女兒單獨出去,時時把女兒帶在身邊。晚上,她讓兒子跟丈夫到單身宿舍去睡,自己帶女兒把大床放平,睡在會議室裏。夜裏還好,一覺兩覺就過去了。白天會議室裏老有人探頭探腦,轉來轉去,她和女兒就有些待不住。於是她帶女兒去礦上的生活區逛百貨商店,逛公園,還帶女兒去電影院看電影。走到哪裏,她一路對女兒灌輸礦上的好處。她說礦上多好呀,有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到了晚上還燈火通明,比老家農村可強到天上去了。農村有啥呢,陰天下雨土變泥,太陽一曬泥變土,到了夜裏黑燈瞎火,悶死人。女兒噘嘴不說話。她說煤礦雖不是城市,跟城市也差不多,城裏有的礦上都有。從礦上到城裏也不遠,大馬路上汽車排成行,花個三毛五毛,一直拉到市中心。她給女兒許願,過一兩天就帶女兒到市裏去。女兒把臉別到一邊去了,還是不說話。她說關鍵不在這兒,關鍵在於女兒現在是城市戶口了,是城裏人了,以後祖祖輩輩就不用再種地了。她誇女兒真有福。她正要講自己小時候多沒福,女兒打斷了她,說她喋喋不休,煩人。她跟女兒瞪眼,說我還沒煩呢,你煩什麼!女兒說,你不煩就不許別人煩了。礦上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有什麼好!咱現在叫寄人籬下,你懂不懂!她說什麼寄人籬下,我不懂。女兒說,我看你也不懂,不懂就別說。女兒這樣沒大沒小,是不能容許的。她想向女兒發一通脾氣,見女兒眼裏汪著淚,就沒發。但她口氣並沒軟,說,我不說,讓你爸跟你說。

兒了正上小學六年級,一書包把課本、作業本和文具盒都背到礦上來了,原以為一到礦上就可以入礦區小學繼續上學,不料丈夫一連帶兒子到學校跑了好幾趟,校方都說教室人滿為患,實在插不下學生。連旁聽都不行,讓他們等一等。因為外地轉來的學生不少,要統籌解決。孩子上學的事,耽誤一課是一課,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是萬萬等不得的。丈夫備了禮品,又去求教導主任,求校長。校長建議他們到附近農村學校看看,說那裏也許能接受。丈夫到農村學校一問,接受是可以,要交一次性讚助費八千元。丈夫嚇住了,他一年到頭天天下井,滿打滿算,所掙也不過這個數,如果把八千元交給學校,他們一家五口難道紮上脖子不成!有老鄉給他們出主意,讓他們還是去找礦區小學的校長,給校長塞錢,一千不行塞兩千,孩子上學是大事,這個血得出。現在什麼樣的人物都吃這個,錢塞不到是鐵板一塊,錢塞到了,鐵板也會開縫兒。丈夫把錢塞給校長,果然生效,校長答應再研究一下。校長要他們抓緊給兒子溫習功課,要是接受的話還要考試一下,倘若考試不及格,就愛莫能助了。什麼時候考試,聽候通知。這期間,丈夫命女兒幫兒子溫習功課。單身宿舍有人睡覺,會議室有人開會,都不是溫習功課的地方,姐姐帶弟弟來到一座樓房的後麵背人的地方,讓弟弟把作業本貼在牆上,站著寫作業。姐姐對弟弟的輔導不夠耐心,弟弟一做錯了題,她就沒好臉,沒好氣,嫌弟弟笨。有一次,她還動手推搡弟弟,把弟弟推坐在地上。弟弟手中的鉛筆落地摔斷了鉛頭,作業本也被秋風刮得飛出老遠。弟弟哭了,飯也不吃,嚷著要回老家,回原來的學校。丈夫對兒子說,你走吧,我看你敢走!兒子收拾起書包,當真要走。丈夫捉住兒子,一頓痛揍,才把兒子鎮壓住了。當晚,他們一家四口都睡在會議室裏。葉新榮和女兒睡大床,丈夫和兒子在地上鋪了一張席子,睡在地鋪上。窗外秋風一陣緊似一陣,吹得楊樹葉子嘩嘩作響,讓人覺得寒意已經逼近。葉新榮想起老家的說法:房前不栽桑,屋後不栽柳,院子裏不栽鬼拍手。所謂鬼拍手指的就是楊樹。礦上的人真不懂規矩,竟把鬼拍手栽到樓前的院子裏去了。這樣想著,她老也睡不著。半夜裏,她悄悄起來,從箱子裏翻出那包泥土往枕頭底下塞,想試試老奶奶讓她帶來的寶物靈不靈。丈夫也沒睡著,問她鬼鬼祟崇摸索什麼。她不說。丈夫起來,抓起那包泥土扔到牆角裏去了。毛巾包散開了,泥土撒在地上。她突然感到,這包泥土對她來說已具有不同尋常的意義,仿佛有泥土就有她,沒泥土就沒她,她要與泥土共存亡。她追尋過去了,咬著牙,不聲不響地把撒落的泥土往毛巾包中收拾。丈夫表示還要給她扔掉。葉新榮不幹了,她叫著丈夫的名字,罵了丈夫,說丈夫成心不讓她活,說著就哭了,哭得非常痛心。

當務之急是要有個窩兒。這些年農轉非的礦工家屬已來了不少,他們都是自己解決住房問題。無非是兩種辦法,一是花錢到附近農村租房;二是備些磚頭瓦塊、廢坑木和油氈,自己蓋一間棚房。丈夫帶葉新榮到礦外巨大的矸石山下踏看過那些棚戶了,那裏棚連棚庵連庵,幾乎形成了一條居民街。那些棚和庵都非常低矮、簡陋和破敗,有的人家用井下撿來的廢荊笆糊上煤泥做牆壁,用矸石塊壓兩層老化的塑料布當頂,就往裏住人。棚子風一刮亂搖晃,棚內生火做飯,棚外八下裏冒煙。礦工的孩了們就在門前已風化的矸石堆裏爬來爬去地玩,他們的手和腳都黑漆漆的,臉上也烏眉皂眼,像南非一帶黑種人的孩子。有礦工的妻子在門前的鐵絲上晾曬新洗出來的大小衣服,因是用井下排出的廢水洗的,哪樣衣服都烏塗塗的,紅是黑紅,藍是灰藍,都染了煤色,失了本色。衣服還濕著,秋風揚起矸石山上和地上的煤塵,又吸附在衣服上,如落了一層帶翅膀的黑螞蟻,洗了如同不洗。一些靠撿矸石裏夾雜的煤塊為生的無業遊民也在這裏住,他們一年到頭也不洗澡,不洗衣服,每個人身上都臭烘烘的。他們還養了狗,他們坐在矸石上,端著有豁口的大瓦碗吃飯,也隨時從碗裏挑出一筷子飯扔在地上給狗吃。他們的狗更是髒汙無比,每一隻狗瘦毛長的狗身上都富存煤炭,它隨便一抖擻,全身就落煤紛紛,在地上印出一個狗形。還有一位笑口常開的女傻子,脖子裏掛著一串螺絲帽,一條腿從褲管的破洞裏穿出來,扁癟的褲管在腿後垂著,她一跑動褲管就左右悠打,顯得十分飄逸。看樣子女傻子年齡並不太大,不過三十來歲。人一傻年齡大小就失去了意義。女傻子對葉新榮似乎很友好,一看見葉新榮就停止了奔跑,直盯盯地瞅著葉新榮傻樂,像是隨時會衝過去扳住葉新榮的肩膀親近一下。葉新榮有些害怕,躲在丈夫一側,示意丈夫趕快離開這裏。他們走,女傻子也跟著走。丈夫彎腰撿起一塊矸石,對女傻子嚇狗似的示了一個威,女傻子才站下了。葉新榮有些寒心。都知道礦工的老婆孩子到礦上去住樓房玻璃屋享清福去了,誰知到了礦上連個安身之所都沒有,住這樣風雨不蔽的破棚子。城裏高樓片連片,礦上高樓樓挨樓,卻原來那些樓房全被人占滿了,一點兒也沒有他們的份兒。她想起老家的四間大瓦屋,一個方院子,院子裏栽著石榴樹,夏天一到,滿樹的花開得火紅,把人的眼睛都照明了,那是多麼安居的情景啊!往礦上遷時,村裏許多人都勸她把房子賣掉算了,既然要到外麵的大世界去住高樓,還留這幾間過時的起脊屋子幹什麼。她也動過賣房的心,但到底沒有賣。宅基是祖上留下的,房子是經她的手翻蓋的,草房翻蓋成了瓦房,她一時還割舍不下對住了多年的房屋的感情。現在看來,她不賣房的主意真是打對了。雖然她老家的房子不能安上軲轆像推車一樣推到礦上來,但她畢竟有四間房屋在老家存在著,以後萬一有什麼變故,她總算留了個退步兒。反正她不會同意到矸石那兒搭棚子住,不是自己怕髒怕苦,而是怕孩子受委屈。讓孩子到那種地方去生活,孩子會產生自卑心理,在人前抬不起頭來。

剩下的辦法就是到附近農村去租房。丈夫托人打聽到,李莊有一戶人家,有兩間西屋可以出租。西屋原是做磨房用的,因現在都是機器打麵,石磨用不著了,磨房也隨之閑置下來。葉新榮一聽說李莊這個莊名,頭上燥了一下,肚子裏就鼓起了一個包,這個包在迅速漲大,反對她在李莊租房子。她不會記錯,李青玉的家就是李莊的。丈夫和她結婚後,有一次回家探親,喝酒喝得有些興奮,為了表白對她的愛多麼專一,以自炫的口氣,把李青玉的事說出來了。丈夫說,他們礦旁邊有個李莊,莊上有個姑娘,父親是個癱子。他們隊團支部組織團員到李莊做好事時,他幫姑娘家挑過水,還割過麥子。姑娘因此認識他了,並看上他了,常在礦大門口或路邊等他,請他去她家吃蒸紅薯,送給他用紅綠塑料繩編成的綠葉紅花。姑娘還托了介紹人傳話,願意嫁給他。因他心裏有個更好的葉新榮,就把姑娘的好意回絕了。就是在那一次,葉新榮記住了礦旁邊有個李莊,並打聽出了姑娘的名字叫李青玉。起初,她問丈夫那姑娘叫什麼名字,丈夫說事情都過去了,還打聽人家的名字幹什麼,支吾著不願說。後來她有些急了,說連個名字都不告訴她,還談什麼專一不專一,可見丈夫心裏有鬼。丈夫被逼不過,才說出了李青玉的名字。丈夫說得少,葉新榮想得多;丈夫說得簡單,葉新榮想得複雜。她一下子沉了心,覺出了自己處境危險,頓時提高了警惕。那時候當工人光榮是有名的,當煤礦工人掙錢多也是有名的。誰家有了一個煤礦工人,就好比誰家栽了一棵搖錢樹,花錢是不用發愁了。煤礦工人回家探親,腕子上有明晃晃的手表,口袋裏有雪白的機器造煙卷兒,腰裏有鼓囊囊的錢包,行動有加重自行車,一笑嘴裏還有可能露出一顆閃光的金屬牙。這些且不說,單是煤礦工人那一身藍色的勞動布工作服和下雨天穿出去的一雙黑亮的深靿膠靴,就足以使人羨慕了。一個礦工回家,贏得全村的大人小孩都去看,村裏人像是在過一個什麼節日,男人可以抽到被他們稱為洋煙的煙卷兒,小孩子可以得到一塊糖。這些東西對他們來說都是奢侈品,一年也難得享受到一次兩次,他們不會錯過機會。這種情況下,給煤礦工人當老婆當然是得天獨厚,求之不得。那時姑娘們私下裏都認為,誰要是嫁給煤礦工人,一輩子算是掉進福窩裏去了。葉新榮是有幸掉進福窩的女人之一。她是被丈夫相看的第三位姑娘,她以自己不錯的長相、結實的身體、大大方方說話的姿態和在生產隊當婦女隊長的資本,被丈夫挑中了。結婚後,她怕遭人嫉妒,不敢吃好的,也不敢穿紮眼的衣服;丈夫寄的錢,她一般都悄悄地藏起來。就這樣,她偶爾穿一雙丈夫給她買的洋襪子或一條華達呢褲子,還是被村裏的姑娘和媳婦們指了出來,她們互相轉告,這個看了那個看,這個摸了那個摸。於是有姑娘去相親,姑娘的家人就去借她的襪子和褲子,以裝門麵。她心裏不願意借給人家,但表麵上裝作非常樂意,有求必應。她不敢不借給人家,一次不借,就會得罪人家,人家很可能一輩子都不理她了。後來她特意做了一套新衣服,專門借給人穿。一聽說誰家的姑娘要去相親,她主動對人家說她有一身好衣服。這樣葉新榮在村裏落下了好人緣,村裏男人都高看她,女人都賓服她。葉新榮不放心的是丈夫,那時丈夫一年才有一次探親假,一次探親假是十二天。也就是說,一年三百六十日,他們夫妻隻能有十二日在一起,平均下來每月才有一天夫妻相會的日子,而其餘的日子,丈夫在礦上,她在家,隻能兩地分居。可李青玉離丈夫很近。每天晚上葉新榮空房獨守時,都會想到丈夫,接著就不可避免地想到李青玉,趕都趕不走。有時她的想象走得很遠,遠得像夢境一樣。於是夢就來了,夢來得又真實又具體,距離也非常逼近。弄得她有時也分不清哪是日想,哪是夜夢。比如說,有一次她夢見丈夫和李青玉早就結婚了,李青玉是正娶,是大婆子,她不過是個二婆子,是丈夫回家探親為解決暫時性困難才設立的,一點也不重要。她得知這個情況後,覺得自己受到莫大的侮辱,非常氣憤,就不顧一切地去抽丈夫的嘴巴子,她抽的勁很大,全身的力氣都用上了,可丈夫一點反應也沒有,像抽在木頭上一樣。這樣不解恨,她覺得應該把丈夫的臉皮撕破,撕出血來。她一撕,丈夫的臉皮就掉下一張,非常完好,像紙做的麵具一樣。她一連撕下好多張,丈夫的臉皮似乎層出不窮,她老也撕不完,而且撕下來非常容易,一點也不粘連,不流血。到後來,她每撕下一張臉皮,丈夫就對她嘻嘻笑,仿佛撕臉皮的事非常好玩,鼓勵她再撕,再撕。她這才絕望地哭了。醒來後,她還被自己的夢糾纏不休。她知道,現在是新社會,一個男人娶兩個老婆是不允許的,丈夫和她結了婚,就不可能和李青玉再結婚。可名義上不是夫妻,背地裏做夫妻所做的**事體,這種事情什麼時候都避免不了,隻要有世界,隻要世界上有男人也有女人,就有人做那種勾當。丈夫身體強壯如牛,一切都在盛頭上,誰能保證他有火不找地方發,有水不找地方流。而丈夫離李青玉很近,丈夫從井下出來,又饑又渴,他有可能三拐兩拐就到李青玉家了,一切都很方便。有一段時間,葉新榮被這些魔鬼樣的念頭糾纏得如得了重病,人瘦得脫了相。村裏人問她是否有什麼病症,勸她去醫院檢查。她否認自己有病,隻說是操心操的,幹活累的。葉新榮不是那種小心眼兒的女人,肚子能盛下一些事,這些事她不會對村裏人說。那種沒證沒據的猜測說出來反而不好,對丈夫對自己都不利,除了讓人家笑話。她想通過拚命幹活累自己的身,也累自己的心,身心一累,就睡覺,什麼也不去想了。不料身和心不是一回事,累了身累不了心。身疲乏了,心反而更活躍些,於是形成惡性循環,有一天她竟昏倒過去。丈夫被人打電報從礦上叫回,一見她瘦成人燈,大吃一驚。丈夫問她怎麼回事,她的心事還是不說,隻說累的。她拐彎抹角打聽李青玉的情況,得知李青玉也結了婚,找了個倒插門女婿就是本村的,她心裏的一塊石頭才落了地。心事解除,葉新榮吃糧長肉,吃水長血,很快恢複原來模樣,變得明鼻亮眼,臉上也紅撲撲的。妯娌們跟她開玩笑,說她前一段瘦是想男人想的,離開男人不能活。還說八成是男人給她帶回了牛奶,見天晚上喂她一壺,她才像氣吹的一樣,幾天時間就發得白白胖胖。她知道牛奶指的是什麼,說不喝白不喝,不喝也攢不下。妯娌們都說她浪。她盼著轉到礦上,一條重要原因就是能天天和丈夫廝守在一起,就能徹底放心。還有一條,她一轉就變為城市戶口,是城裏人了,而李青玉還是農村戶口,還是個農民,這樣在地位上她就比李青玉高一頭。既然高一頭,就該擺出高的架勢,到人家村裏租磨房住算什麼,不是明擺著讓人家看不起嗎?人家會說,你不是農民了怎麼著,還不得住在農民家的磨房裏,你連農民還不如呢!再說,一住進李莊,丈夫就難免和李青玉碰麵,兩個人見麵機會多了,如果再勾起舊情,那麻煩就大了。葉新榮沒說這些,她隻說房租太貴了,租不起。她自己到另外的村子去打聽,那裏卻沒有閑置的房可供出租。

事情實在拖不下去,是他們家遇到了另一個難題,吃飯問題。葉新榮帶兩個孩子剛到礦上時,因無處支鍋生火,他們一家就跟著丈夫到礦上大食堂吃飯。食堂已被人承包了,飯菜質量極差,還很貴。葉新榮覺得這樣不行,如果吃下來,丈夫的一月工資全部搭進去也不夠全家人吃一個月的,那麼穿衣怎麼辦?孩子上學拿什麼交費?過日子得細水長流,吃食堂決不是長久之計。她決定自己做著吃。會議室不允許生火,她就在丈夫的單身宿舍裏做。宿舍是三個人的空間,他們一家四口天天在那裏做三頓飯,另外兩個礦工就不高興,找到了隊長,要隊長給他倆調宿舍,不調就無法休息,無法上班。無宿舍可調,隊長隻好找葉新榮的丈夫做工作,讓他盡快租間房子搬出去。有天晚上還出了一件有點嚇人的事,葉新榮和女兒住在會議室裏,葉新榮發現窗外的楊樹上趴著一個人往屋裏瞅。她趕緊拉滅燈,那人才下去了。睡到半夜,她聽見門響,像是有人用鐵器撬門鎖。她嚇壞了,大聲質問是誰!又把女兒喊起來,母女倆抬過條幾,把門緊緊頂住,她見女兒嚇得簌簌發抖,心想要是壞人闖進來,她拚命也要保住女兒。她轉著身子找順手的家夥,把一隻方凳舉起來了。她對門外的人威脅說,我有刀,誰敢進來我就砍死誰!門外沒動靜了,她再也不敢睡,大睜著眼到天亮。以前是發愁睡不著,這次是害怕睡著,害怕圖謀不軌的人趁她睡熟時潛進來。這天夜裏,她才打定主意,到李莊租房去住。她對自己說,逼到這一步了,這是沒辦法的事。先有一個安定的住所再說,至於還會發生什麼,就走著說了。

葉新榮一家趁一個晚上搬到李莊所租的磨房去住,家庭的每一個成員都不太樂意,都有些壓抑和委屈。他們從農村來,想著到礦上會住高樓,心中的憧憬幾乎固定下來。不料想他們還得到農村去住,而且住房條件大大退步了。這好比一枚火箭,它向往的目標是高遠的天空,是宇宙空間,它指著目標,已經等待很久了。不無遺憾的是,火箭剛剛點火升空,就出現了故障,繼而爆成碎片散落在地上。葉新榮一家就有這種破碎感和落地感。不過,葉新榮表麵上不露出來,她是一個要強的女人,這種女人共同的特點是不服輸,相信明天會更美好。她對孩子說,這是暫時的,等礦上蓋了樓,我們就會搬走。房東是一個老大爺和一個老大娘,老兩口麵目都很和善。葉新榮對老大爺說,她老家有四間大瓦房。老大爺啊了啊,似乎對她老家的房漠不關心。她對老大娘說的也是她老家的好房子。老大娘對她說的話感興趣一些,隻是耳朵有些聾,此如把瓦房聽成瓦涼,說她家的磨房並不涼。葉新榮大聲把話重複了一遍。老大娘又把房聽成了羊,說她家的磨房沒養過羊,不臊。葉新榮隻得順著老大娘的話,誇她家的房好。老大娘對這樣的話才聽懂了,接受了,嘴笑成空洞,臉笑成一把。葉新榮心想真不錯,老人耳聾是個寶,這個寶讓她攤上了。

葉新榮的辦法是待在屋裏,不跟村裏人打照麵,不與村裏人為伍。她讓丈夫找來不少廢舊明星掛曆,拆開,把磨房的牆壁統統糊嚴,弄得全屋都是男女明星。她用老家把灶爺灶奶奶的畫像都想像成活人的辦法,把這些影星歌星也想像成活人,既然這些星們都能住這樣的小屋,她住進來就不算太丟人。有村裏的孩子來了,倚在門口往裏看,她對人家一點也不熱情,甚至有些冷淡,連搭理人家都不搭理。她在給自己的孩子做榜樣,有意和村裏人拉開距離。她要讓村裏人知道,他們不是一路人,她一家是城市戶口,吃的是商品糧。而村裏人是農村戶口,吃的是自己種的糧食。她心中更大的隱秘是不想讓李青玉知道她已經住進李莊了,能隱瞞一天是一天。她之所以待在屋裏盡量少出去,是擔心會碰上李青玉。不知為何,她有點害怕見到李青玉,好像一見到李青玉兩個人就會幹起來,從此再不會有好日子。因為村裏雞叫狗叫,還有牛糞味煙火味,葉新榮老是產生錯覺,以為她現在住的李莊就是她老家的村子,村裏的大人孩子,沒一個人不認識她,他們都站在李青玉一邊,向李青玉提供有關她的情報,隨時準備向她發起攻擊。她隻能把自己堅壁起來。屋裏待久了,她頂多帶女兒到院子裏坐坐。院子是封閉的,有院牆,院牆一角有個小門樓,把院門一關,院外的人就看不到什麼。院子裏有幾棵桐樹,幾棵椿樹,還有一棵柿樹,樹葉差不多落光了,脫去秋相,初露冬相。柿樹上的柿子卻沒摘去,銅一掛,金一掛,在陽光照耀下顯得分外突出,好看。葉新榮把從老家帶來的糧食拿出來了,壘了爐灶,擺開了過日子的架勢。這時兒子上學的問題已解決了,丈夫照常上班,她就帶領女兒一天三頓給丈夫和兒子做飯。過日子總要買菜,買菜就要到集市上去。集市就在煤礦大門口的那條街上。葉新榮穿上自己最好的衣裳,不提竹籃,提了一隻塑料片兒編成的提籃,覺得自己像個城裏人了,才出門去買菜。她第一次到集市上就碰上了李青玉。

葉新榮往集上去,心說可別碰上李青玉。正想著,對麵走來一位年輕女人,那女人趕集已回來了。那女人燙頭發,穿皮鞋,上身穿一件紫紅緞麵中式夾衣,手裏提的也是塑料片兒編的提籃,提籃裏已裝得滿滿的,有雞蛋、豬肉、豆腐,籃子外麵還係著兩三條亂拍尾巴的活鯽魚。葉新榮把走過來的女人看了一眼。那女人也在看她。她覺得那女人看她時目光有些使勁,有些複雜,像是一下子要看透她似的。她心裏暗暗叫了一聲“不好”,斷定這人是李青玉。她從來沒見過李青玉,連李青玉的照片也沒見過,但是憑感覺,她敢肯定這人是李青玉無疑,而且,李青玉也知道她是誰,不然的話,李青玉不會用那樣異樣的眼神看她。她一時渾身發燥,手腳發僵,不知怎麼辦才好。她對自己這種心態有些惱怒,很快就找到了自信,使心態得到調整。她對自己說,我沒偷過誰,沒搶過誰,從來沒幹過什麼虧心事,我怕她幹什麼!我是城裏人,她是農村人,城裏人就該大大方方,接人待物不怯不懼,哪有城裏人怕鄉下人的道理。她還想到了自己當過婦女隊長,手下也管過一二百號人,她說一不二,哪個婦女敢不聽她的。於是她的胸挺起來了,臉上帶出了微笑。這時那個女人係在提藍外麵的大鯽魚又在拚命掙紮,那個女人低頭去看她的魚,兩個人的目光就錯開了。這使葉新榮覺得過了一關,取得了一個小小的勝利。來到集市上,她隻買了一棵白菜,幾個雞蛋和一把蔥。在老家時,菜是自家地裏種,想拔幾棵拔幾棵;雞蛋是自己養的雞下的,新鮮得還帶著母雞的體溫。到這裏什麼東西都要買,她買什麼都嫌貴。她不知道李青玉怎麼那樣有錢,買了那麼多的好東西。李青玉的穿戴也是城裏人派頭,比她這個真的城裏人還講究,難道李青玉家發了大財不成?這樣一比,葉新榮的心情又有些暗淡,剛才的勝利早消失得無影無蹤。

當晚,葉新榮對丈夫說,她看見李青玉了。丈夫說,你怎麼還記得她?葉新榮鼻子嗤了嗤,說,有人記得,我怎麼敢忘記!丈夫問她認識李青玉嗎?她說,不認識我也能認出她來,看她那個燒包樣。丈夫問她李青玉什麼樣。她不說,讓丈夫說。丈夫也不說,丈夫說他說不來。葉新榮想讓丈夫形容一下李青玉的樣子,她好驗證一下看到的那個女人到底是不是李青玉。她還想從丈夫的口氣裏探探丈夫對李青玉評價如何,還有幾分留戀。丈夫不說,她表示很不滿意,哼得有些誇張。丈夫說,李青玉的男人跟人家合夥開了一座小煤窯,現在鬧大發了,煤天天出,錢天天進,出門坐小汽車,手裏拿著大哥大,屁股後頭還跟著保鏢,了不得了!葉新榮心裏噢了一聲,丈夫的話等於把她看到的那女人證實了,那女人真的是李青玉。怪不得李青玉花錢那麼不吝呢,原來找的男人是個有本事的。葉新榮有些不服,自己男人下了二十多年窯了,還沒掙下一座窯。那頭頂高粱花子的人,說不定連一天窯也沒下過,現如今卻成了坐收漁利的窯主了,這不公平。葉新榮也有些暗喜,李青玉既然找的男人比她丈夫能掙錢,李青玉就踏實了,不會這山巴著那山高了。她對丈夫說,看來李青玉很有眼光,找的男人比你強。丈夫大概不愛聽這個,說,你是不是聽說人家男人錢多就眼紅了,你要是心裏不平衡,我就跟那家夥把老婆換一換,你去跟那錢多的家夥過。這話太出格,一下子觸著了葉新榮的心病,她登時有些惱,罵丈夫“放狗屁”;怪不得你急得像狗不得過河一樣催著來李莊租房住,原來你是心裏有念想,惦著跟人家換老婆。你倒是想換,人家幹嗎?!人家富得成了資本家,你窮得連老婆孩子都難養活得起,你指望什麼!丈夫說,我不過跟你說句笑話,你就當真,你他媽的什麼智力,典型的小農意識。他富怎麼樣,老子還看不起他呢,他挖的是我們礦井田裏的煤,用的是我們井下的風,連工具都是從國營礦偷的。仗著他們是坐地虎,地頭蛇,動不動就去礦上鬧事,礦上就遷就他們。我看他們賺的錢跟當強盜搶來的差不多,不光彩。葉新榮見丈夫臉發烏,像是生氣了,後悔不該提起見到李青玉的話,想把話打住,說,別人都不光彩,就你光彩,行了吧!丈夫的火氣已上來了,他往床上一躺,說,我承認我窮,窮的時候還在後頭呢,這煤礦工人當的,真他媽的讓人傷心。葉新榮不知道丈夫話裏有話,沒有接腔。等到快過春節時,礦上發不出工資,礦工的生計都成了問題,葉新榮才知道丈夫傷心傷遠了,這是後話。葉新榮第三次在集市上碰見李青玉時,李青玉跟她打了招呼,問她是農轉非新來的吧?葉新榮一時沒防備李青玉會跟她說話,愣了一下,神情有些緊張,說是的。李青玉輕輕笑了一下,說,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你長得好端莊,漂亮,而且幹淨利索,一看就是那種特別能幹的人。葉新榮沒想到李青玉一上來會跟她說這些,她顯得有些不好意思,臉都紅了。她心裏還對李青玉保持著警惕,心想,她跟我說這些幹什麼。她本來想回誇李青玉兩句,說李青玉長得才漂亮呢,衣服也好看,但出於一種矜持的心理,她沒有回誇,隻說,哪裏喲,都老得不成樣子了。她沒問李青玉是誰,也沒說自己是誰。她聽人說過,城裏人對人都有些驕傲,有些冷淡,不像農村人那樣愛說話,她要用城裏人的標準要求自己。李青玉自我介紹,說她是李莊的,名字叫李青玉,就在莊南邊住,說著把她家的住房指了一下。葉新榮順她的手望去,見那裏有一座兩層小樓。葉新榮誇她家的房子真不錯呀!李青玉說是去年蓋的,她邀葉新榮閑了到她家去坐坐。葉新榮心說,真是個農村人哪!她沒答應去,也沒拒絕,學著城裏人的腔調說謝謝,謝謝!她覺得話已經說得不少了,想擺脫李青玉。李青玉提籃裏又是裝滿了雞魚肉蛋,而她籃子裏隻有白菜蘿卜,對比之下,她覺得自己的籃子有些寒酸,像是受到了嘲弄。可李青玉對她像是一見如故,充滿熱情,還有話對她說。李青玉問了她家租房的情況後,就站在她的立場,以抱不平的口氣說租金太貴了,兩間破房子哪能要那麼多錢!李青玉大包大攬,說哪天跟房東說說,把房租減下來一些。葉新榮說不用。她對李青玉說的兩間破房子的話覺得有些刺耳,遂解釋說,他們家在李莊租房是臨時的,他們已向礦上交了集資建家屬樓的款,樓一建成,他們就搬走了。這時有一輛小轎車在李青玉身旁停下來,司機從車窗口探出頭,喊李青玉嫂子,問李青玉幹什麼哪?李青玉說買點菜,讓司機到她家吃飯,說著瞥了一眼葉新榮。葉新榮這才意識到自己還站在原地犯傻,說不定目光裏露的還有對李青玉的羨慕。她對自己沒見過世麵的樣子有些不滿,懲罰自己似的把臉一別,趕緊走了。回到家裏,她心裏又慌又亂,什麼都幹不成,坐在那裏發愣。她回憶李青玉和她說過的每一句話,想檢點一下自己,看說錯什麼沒有。想起李青玉誇她長得端正漂亮的話,她拿起鏡子把臉左右照了照,覺得自己長得是不錯,挑不出什麼毛病。她把自己的頭發摸了摸,想像著燙頭的樣子。她還從來沒燙過頭,心想若把頭發燙成像李青玉那樣的卷花,也許麵貌一新,就更像城裏人了。這樣想著,她把頭發揉了兩把,揉亂了。揉亂的頭發並沒有燙發效果,她像被人發現似的趕緊拿梳子理順了。她覺出來了,李青玉不排斥她,對她還有些友好。她來到這裏沒有親戚,也沒有熟人,李青玉是第一個對她表示友好的人。她恍惚覺得,李青玉是她的一個姐妹,她早就聽說過,現在終於見麵了,她不知不覺生出一種親切的感情,甚至有些感動。

李青玉到她住的院子裏來了,不是來看她,是來看望她的房東,房東老大娘坐在院子門口的地上曬太陽,李青玉提一籃子蘋果來了,喊老大娘為四奶奶,說給四奶奶送點蘋果吃。葉新榮本來正在院子裏給女兒梳頭,一聽見李青玉的聲音,像是害怕被李青玉看見她住在這裏似的,趕緊拉女兒轉移到屋裏去了。她拉女兒,女兒不能理解,有些反感,說怎麼了,跟做賊似的。葉新榮小聲對女兒說,人家有人來走親戚,讓人家看見你在這裏梳頭不好。女兒埋怨就她規矩多,還是農村那一套。女兒被她拉進屋,賭氣不讓她梳頭了。近來女兒對她沒好氣,動不動就說煩死了,活著真沒意思。她小心翼翼,千方百計地親近女兒,籠絡女兒。女兒不領情,總是對抗她,故意氣她。她懂得,這是女兒大了,女兒一大就想離開媽媽,想有自己的事情,自己的天地。等礦上有了招工機會,她會讓女兒去的。現在工作沒下來,她隻能把女兒帶在身邊,女兒要單獨出去玩,那是萬萬不可以的。外麵的社會很亂,不三不四的人到處都有,女兒若是被壞人盯上就不好了。李青玉從四奶奶住的正屋出來了,像是無意之中看見了葉新榮母女,說你們就是在這裏住呀,沒等葉新榮邀請,就到屋裏來了。李青玉看見了葉新榮的女兒,很驚喜的樣子,說這閨女的一頭好頭發,真讓人喜歡。葉新榮讓女兒喊李青玉阿姨。女兒有些不大情願,還是喊了。李青玉答應的聲音挺欣喜,說,我有兩個兒子,沒有閨女,我就喜歡閨女。說著走過去攬住了閨女的小肩膀,問出了閨女的名字叫梅朵。李青玉說這名字也好,你媽姓葉,有葉才有花,你們娘倆可真是綠葉配紅花。葉新榮心中不免驚奇,她從來沒跟這個女人說過她姓葉,這個女人是怎麼知道的。既然這個女人知道她的姓,說不定什麼都知道,這事可了不得。葉新榮一時有些尷尬,不知怎樣應對。她說,你看,屋裏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她的意思是不願意讓李青玉待在她這裏。李青玉聽出了葉新榮的意思,並不計較,說沒關係的,她站一會兒就走。她建議讓梅朵去她家裏看電視,說孩子一天到晚待在家裏怪悶的,別悶出毛病來。這話大概說到梅朵心坎兒上了,梅朵眼睛有些潮。葉新榮趕快把話截走了,說梅朵這閨女跟著她在家裏待慣了,怕見生人,不愛出去,是吧梅朵。梅朵哼了一聲,明顯表示出對媽的不滿。李青玉笑了,說她家裏沒有別人,兩個孩子都在市裏上學,星期天才回來,孩他爸也在礦上吃住,經常不回家。家裏隻有她一個人,成天沒個人說話,她也怪悶得慌。她說,要不然你們娘倆一塊兒到我家去吧,認認門兒。葉新榮覺得有些別扭,她不明白李青玉幹嗎這樣急著跟她套近乎,她臉上冷冷的,說她還有事,離不開。李青玉說,那就讓梅朵跟我去玩吧,拉住了梅朵的手。梅朵掙著手,望著她媽,征詢她媽的意見。別看她老是跟她媽對抗,心裏對媽是懼怕的,要是她媽不放話,她就不敢跟李青玉走。葉新榮說,阿姨這麼熱情,你就去吧,去了聽阿姨的話,玩一會兒就回來。女兒被李青玉領走後,葉新榮變得坐立不安,異常煩躁,好像女兒這一走就會遇到不測,就不再回來似的。還好,女兒一會兒就回來了。一見女兒滿臉喜氣,心雖放下了,卻滿臉不高興。她問女兒在人家家裏看到了什麼。女兒說,李阿姨的房子可真闊氣,有兩層樓,還有一個大院子。李阿姨領她看一個房間又一個房間,房間多得數不清,客廳裏有電視機、錄像機、卡拉ok機、遊戲機,還有組合音響。葉新榮問女兒看電視了嗎?看的什麼?女兒說看了一會兒,看的是花樣滑冰。女兒稱讚李阿姨家的電視真大,真漂亮,跟看電影差不多。葉新榮越聽越不高興,但她還是要問。從詢問中得知,李青玉給女兒拿出好多好吃的,有巧克力,有美國飲料等。李青玉還問梅朵,她要是認梅朵當幹閨女,問梅朵同意不同意。說到這裏,葉新榮的臉色已非常難看,問女兒怎麼答複的。女兒說,這事得問我媽。葉新榮冷笑了一下,問女兒願意給人家當幹閨女嗎?女兒說她也不知道。葉新榮說,給人家當幹閨女多好呀,有好吃的,有好穿的,房子又高級,我看比跟著我這個窮媽強多了。女兒聽出了媽的嘲諷之意,說,我知道你嫉妒,見人家富了,就受不了啦,老把人家看成壞人。葉新榮說,我嫉妒她,我看她還嫉妒我呢!這話包含著過去的一段隱情,她差點說走了嘴。女兒不知道那段隱情,她也絕不會跟女兒說。要是女兒知道了,事情說不定會更複雜,更糟糕。她以十分不解的口氣問女兒,你說說,咱跟她素不相識,沒緣沒故,她幹嗎對你那麼好呢?她這個問題其實是問自己,女兒回答不上來,也不願意回答。這樣的問題她自己回答起來也難,她心存的是層層懷疑。懷疑是因為過去的那段隱情而起。她想,李青玉會不會對她丈夫還保留著一份好感,通過接近她和女兒來接近她的丈夫。要是那樣的話,李青玉的心情可以理解,念頭也不算惡毒。倘若李青玉當年求婚不得,就對她和她的丈夫懷了仇恨,如今在她女兒身上打主意,以奪走她女兒的辦法來報複他們兩口子,那就未免太惡毒了。別管如何,作為一家外來戶,來到這種新地方,還是時時小心處處謹慎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