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小小的船(1 / 3)

那些年要飯的很多,一頓飯吃不到頭,就有好幾個要飯的登門乞討。要飯的用具幾乎一樣,都是三件套:一隻破竹籃子,一口瓦碗,外帶一根打狗棍。他們把瓦碗端在手裏,站在灶屋門口一側,小聲說著可憐可憐吧,給一口吃的吧。人們掐給他們一點兒鍋餅子,或倒給他們一口碗底喝剩下的稀飯,他們轉身就走了,到另一家接著要去了。要到幹的,他們舍不得馬上就吃,放進竹籃子裏暫存起來。要到稀的,他們隨即就仰著臉喝了,喝得碗底朝天。他們手裏拖著的打狗棍一般來說派不上用場,若有大狗撲上來,那樣細的木棍或竹棍是抵擋不住的。但他們還是願意把打狗棍拿在手裏,仿佛打狗棍是標明要飯者身份的重要標誌之一,沒有打狗棍就不成其為要飯的。

要飯的隊伍裏女的居多,有老太婆、年輕媳婦,也有大姑娘。大姑娘要飯總是要不長,她們要著要著,就被人家看上了,並被收留下來,成為施舍者家裏的一口人。男人們自知不容易得到人們的同,一般不進村伸手。他們待在一處背人的地方,等自家的女人要飯回來,分給他們一點吃的。也有個別男的,手裏拿著一隻墨盒,一管毛筆,在人家門口一側的牆磚上寫下一句吉利的話,或是一個簡單的謎語,不用張口,也能換到一點吃的。這種人被人們稱為文要飯的。

要飯的有的是路過,有的是紮長樁。路過的隻在村裏出現一次,頂多兩次,邊要邊走,一路到南鄉去了。他們是從河裏流過的水,流過去就不再回頭。紮長樁的有的鑽麥秸垛,有的睡車屋,有的住在廢棄磚窯的窯镟眼裏,還有的寄宿在村裏有多餘房子的人家。沒有人給他們劃定在哪個村裏要飯,但他們也像是有規矩似的,住在哪個村的地界兒,就把要飯的範圍固定在那個村。一到早上和中午吃飯時分,他們便準時出現在村裏正端著飯碗吃飯的人們麵前。為了搶飯時,他們轉過一家又一家,步子顯得有些匆忙。要到的熱稀飯或麵條湯,他們都是邊走邊喝,以至頭上沁出了汗,臉上也出現了少見的紅潤。當地的農人在緊張地割麥砍高粱時,臉上才會出現這樣的紅潤。要飯的馬不停蹄地要飯,也算是幹活兒了。在晚飯時間,他們從不出來要飯。人們猜測,農村人飯晚,吃晚飯時天都黑透了,要飯的黑天怕狗,怕被村裏人當成夜行賊,天一落黑就蜷縮著不動了。還有一種猜測,說要飯的也有自律,不允許自己像村裏人一樣一天吃三頓飯,所以晚飯就免了。這兩種猜測都沒有從要飯的口裏得到過證實,猜測隻能是猜測。它說明人們對要飯的這一特殊生態群體還是不夠了解。

村裏有個男孩兒,名字叫船。船聽說有個要飯的女人,在磚窯裏生了個小孩子,就到磚窯裏去看。磚窯在村東的河邊,緊靠河堤,離村子相當遠。土路兩邊都是麥田,麥田裏的雪化成了白冰,一壟一壟地覆蓋在麥苗上,整個田野裏都是冰的氣息。太陽很高,烏鴉飛得也很高,烏鴉的影子還沒投到地上就不見了。船望著灰蒙蒙的磚窯往前走,心上有了一種遠行的感覺。以上高山打老虎的名義,姐姐帶領他爬過一回磚窯的窯頂。剛到窯頂,他的膝蓋就軟得不行,趕緊彎著腿下去了。磚窯太高不說,窯頂中央還朝天敞著一個大黑洞,像是隨時準備把活人往裏麵吞,太嚇人了!自從那回受到驚嚇,他再也沒有上過窯頂。船聽姐姐說了,那個生小孩子的女人住在磚窯底部的窯镟眼裏,他不必攀上窯頂就能把小孩子看到。來到窯镟眼門口,船看見村裏的幾個男孩兒女孩兒比他先到,已蹲在那裏看上了。於是船也蹲下來,跟那些孩子蹲成一排往裏看。窯镟眼門朝南,裏麵的光線還可以,船一眼就把小孩子看到了。小孩子被一塊黑的破棉絮包裹著,隻露出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小孩子的小臉兒紅紅的,雙眼閉著,不哭也不鬧,很乖的樣子。小孩子的眉毛有些淡,幾乎看不見。可小孩子的眉頭有點皺皺的,好像準備想問題了。小孩子的眼皮動了動,試著把眼睛睜開了一道縫兒。船心說睜眼了,睜眼了,他和蹲成同樣姿勢的夥伴們互相看看,都很欣喜。然而小孩子的眼珠似乎還不靈活,還轉不動,沒看到什麼就又把眼睛閉上了。要飯的女人正把要到的沒吃完的熟紅薯放在太陽地裏曬。地上沒鋪任何東西,她就那麼把紅薯直接放到磚砟地上。紅薯一放在地上,螞蟻就爬上去了,每塊紅薯都爬上了螞蟻。要飯的女人好像對螞蟻吃她好不容易討來的紅薯並不在意,看見了跟沒看見一樣。要飯的女人穿一件帶大襟的破棉襖,扣子沒扣,大襟子向下耷拉著,如一隻抱窩母鳥巨大的翅膀。這扇“翅膀”如果蓋在小孩子身上,一下子就把小孩子蓋嚴了。這個女人天天進村要飯,船每天都看見她。在大雪彌漫的寒冷天氣,這個女人受饑受凍不過,還禁不住出聲來:受罪呀!受罪呀!她聲音不高,是呻吟的,顫抖而淒涼。一見有人看她,她馬上噤聲。走到無人的屋後,她又呻吟起來:受罪呀!受罪呀!船很害怕聽到這個女人長長的呻吟。如果在床上睡覺,一聽到女人風雪中的呻吟,他就得趕緊用被子把頭蒙上。如果起了床,他就用棉帽子的兩個棉耳朵緊緊地把耳孔捂住,直到女人的聲音消失才敢鬆開。村裏人都聽見過這個女人說的受罪呀,就把她稱為受罪女人,或者簡化地把她叫成受罪。吃飯時她從飯場走過,有的男人就喊她:受罪,受罪,過來!她聽出是喊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走過去了。喊她的男人給她一塊冒著熱氣的紅薯。讓船感到意外的是,他還在窯镟眼裏看到一隻狗。狗很瘦,身上的毛顯得很長。狗的歲數大概不小了,兩叢眉毛長得像兩撮蔥胡子。老狗一聲不響,在新生的小孩子身邊臥著,離小孩子很近。老狗並沒有睡著,但它眼睛塌蒙著,目光很虛,一副離鄉背井的自卑樣子,似乎連人都不敢看。在此之前,船沒有看見過這隻狗,受罪女人進村要飯時從沒有帶過它。受罪女人要是帶它進村,村裏那些有勢可仗的狗會不容它,甚至會把它咬死。

太陽往高處移,陽光照在了小孩子的臉上。小孩子的眉頭皺得更厲害了,腦門上也有了皺紋。船和村裏的那些孩子就那麼背向陽光,一直並排蹲著往窯镟眼裏看,看的和被看的都沒有說話。其實這場觀看是單方麵的,他們看受罪女人、小孩子和狗,可人家一家並沒有看他們。窯镟眼裏就那麼一小塊地方,門口任何遮擋都沒有,他們一眼兩眼就看完了,地上墊的是麥草,打的是地鋪,地鋪上扔著一團露著棉絮的黑粗布被子,裏麵就是燒磚的窯膛,窯膛容積極大,頂部露著一洞天,正呼呼地往天上抽風,窯镟眼那裏是進風口,在外麵不刮風的況下,窯镟眼裏仍有風流往裏灌。盡管裏麵壘了一些碎鑽坯子,並堵上了一層玉米秸,專鑽空子的寒風還是將玉米秸上的幹葉子吹得嘩啦作響。這地方白天住住還湊合,不知半夜裏會把人凍成什麼樣。船突然打了一個寒噤,別的孩子受到傳染似的,都打了一個寒噤。他們的寒噤打得幅度很大,頭搖得像在雪地裏剛撒過一泡尿一樣。他們準備回家去了。

這時,受罪女人下到河裏洗一塊什麼東西去了。受罪女人剛一離開,小孩子就哭起來。小孩子咧圓嘴巴,哭得十分嘹亮。隻哭了一聲,小孩子的臉就憋紫了。當娘的聽見孩子的哭聲並沒有馬上從河裏走出來,隻是那隻臥著的老狗站起來了,老狗用鼻子湊近小孩子嗅了嗅,伸出舌頭輕輕地舔小孩子的臉,舔了幾下,小孩子就不哭了。

狗哄小孩兒!船和夥伴們總算看見了一件稀罕事,他們都覺得這一趟沒有白來。

船回到家裏,把狗哄小孩子的事對娘講了。娘問他小孩子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狗是牙狗還是母狗?船回答不上來,他沒注意這些。這天下午,船又到窯镟眼裏看小孩子去了,他這次是帶著問題去的,要弄清小孩子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狗是牙狗還是母狗。時間是半下午,他有些餓了,就拿了一個鍋餅子,上麵放了一些臭豆子,一邊吃一邊往磚窯方向走。鍋餅子是娘做的,船看見過娘做鍋餅子。娘從瓦盆裏挖出一坨濕麵,拍巴拍巴拍成一個扁片子,啪的貼在鍋邊上。鍋底蒸紅薯,鍋上邊貼一圈鍋餅子。等把紅薯蒸得稀軟,鍋餅子也熟了。娘用鍋鏟子把鍋餅子鏟下來時,鍋餅子一麵是黑的,一麵是焦黃,吃起來又甜又香。不過鍋餅子是用紅薯而做成的,又是死麵,咬起來相當結實。船走到磚窯那裏,鍋餅子剛吃了一半,鍋餅子上麵放的臭豆子已吃完了,沒什麼就頭兒,鍋餅子就吃得慢些。他蹲在窯镟眼門口吃鍋餅子,先引起了狗的注意,狗老是拿眼看他,狗的嘴角子也很濕。可當他看狗的時候,狗就很害羞似的把眼閉上了。小孩子的眼睛是睜著的,小眼珠慢慢轉動著,朝镟眼的頂上看。窯镟眼是用青磚砌成的拱形,上麵沁著一些白色的堿花。那位受罪女人也在看他吃鍋餅子,受罪女人像是要跟他說一句話,嘴動了動,沒說出來。停了一會兒,受罪女人終於說出來了,她說:這個學生,把你的鍋餅子給俺閨女吃一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