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把心眼兒真好的說法實踐著,把實踐的範圍擴大著,竟擴大到了一隻老母雞身上。如果說心眼兒真好的說法算是一句理論,這理論是從實踐中來的,船把理論接過來,又用到實踐中去,指導自己的行動。這天的午飯是麵條。船端著瓦碗在堂屋吃麵條時,現家裏惟一的一隻老母雞老是站在他麵前瞅他的飯碗。老母雞的臉仰得高高的,小眼睛瞪得圓溜溜的,一副**很強的樣子。老母雞不會說話,可它的身體語言表達能力跟人差不多,船仿佛聽見老母雞在懇求他說:我餓了,我想吃麵條,看在我給你們下蛋的份上,給我一根麵條吃吧!他們家的麵條是紅薯麵摻豆麵擀成的,麵條比較稀,碗裏的麵條並不多,黑紅薯葉子和蘿卜條倒不少。他要是挑給老母雞一根麵條,自己就得少吃一根;他要是不給老母雞麵條,老母雞不知有多失望呢,說不定還會對他產生不好的看法。於是船就給老母雞挑了一根麵條。老母雞真是聰明得可以,他剛把麵條挑出來,老母雞就知道這根麵條是給它的,急得雙腳離地,一躥老高,翅膀都張開了。船把麵條扔在地上,老母雞一嘴把麵條叼住,嚼都不嚼,狼吞虎咽般地吃下去了。老母雞一點都不知足,吃了一根麵條,再次仰著臉瞅船的飯碗。船轉移了一個地方,老母雞跟著轉移,很快就站到船前麵去了,很有點糾纏不體的意思。
娘對船說:這個季節它又不下蛋,別喂它了。娘抬腳朝雞踢了一下,把老母雞嚇唬跑了。
然而娘剛一轉身,老母雞複又來到了船的麵前。這次老母雞眼巴巴地,目光裏似有了些哀怨的成分。
船注意到了,這隻老母雞不靠近別人,不跟別人要麵條吃,隻跟他一個人要麵條吃。他突然想到了,這是因為他心眼兒好啊!想到這一點,船的鼻子一酸,感到自己責任重大,還有那麼一點悠遠的憂傷的感覺。他遂把老母雞看成了家裏的一口人,就是自己少吃幾口,也不能眼看著讓老母雞餓死呀!趁娘不在跟前,他給老母雞重又挑了一根麵條,又挑了一根麵條。
這天下雪,船沒看見受罪女人到他家要飯。午後雪越下越大,不到一頓飯時,地上就積了一拃厚的雪,口袋裏裝了半塊鍋餅子的船,想等娘和姐姐不在家的時候,再出門給人家送鍋餅子。娘和姐姐哪兒也不去,就著雪光在屋當門做起了針線活兒,這讓船稍稍有點著急。這天下的是無風的雪,又叫悶頭雪,這種雪下得最有耐力,一天半天是不會停的。這可怎麼辦呢?他不把鍋餅子送到窯镟眼裏去,那個小孩子吃什麼呢?他似乎看見,小孩子正張著小嘴兒,瞪著小眼兒,等他的鍋餅子。遲遲吃不到鍋餅子,小孩子就哭了。小孩子手扒腳蹬,哭得哇哇的,老母狗用熱舌頭去舔她的臉,都不能止住小孩子的大哭。受罪女人今天沒來他家要飯,不知是為什麼。難道是受罪女人生病了?難道她們離開了此地不成?不行,船得馬上到磚窯那裏去。他不能讓娘和姐姐看出他的著急,把心穩了穩,把棉襖左右掖了掖,才出門到雪地裏去了。
姐姐喝住了他:下著大雪,你去哪兒?
船準備好了一套話,說:我去飼養室烤火,一下雪飼養室就生一大籠火。
姐姐說:回來,咱家裏也能生火!
船當然不能回去,他一回去就走不脫了。他說:我去飼養室聽那個要飯的老頭兒講古戲。
姐姐仍不放他走:你真的是去飼養室嗎?我看你是要到磚窯那裏去。回來,讓我看看你口袋裏裝的是什麼?
姐姐一提口袋,他趕緊把口袋捂住了。他是不知不覺間捂住口袋的,這一捂,就顯出他的慌張來了。
緊急關頭,還是娘給他解了急,娘說:一個破小子家,想去哪兒就讓他去吧!媳特別囑咐他說:好好看著路,小心別滑到坑裏。
船慶幸娘沒有像姐姐一樣追究他口袋裏裝的是什麼,娘要是也追究起來,他口袋裏的鍋餅子恐怕就要露餡兒了。
出村不遠,小小的船就被大雪罩住了。一開始路上還能看見一個移動的黑點兒,等船的帽子上、肩膀上、後背上都落了雪,他就跟渾然天成的一塊雪差不多了。帶點黏性的大雪片子直著往下落,連船的眉毛上都攢下了兩坨子雪。路上的雪到腳脖子深了,船一踩,一陷;一踩,又一陷。前方的磚窯還看不見,回頭望望,後麵的村莊也望不見了,被茫茫的大雪遮住了,隻有船一個人在雪路上。在他回望村莊的當兒,腳下一滑,兩手插進了雪裏,襖袖筒兒裏灌進了雪。新雪灌進襖袖筒兒是很涼的,他趕緊甩甩袖筒兒,把雪甩出來了。他想起娘別滑到坑裏的囑咐,幸好路兩邊都是麥田,沒有坑。繼續冒著大雪往前跋涉時,船沒有害怕,也沒有畏難,隻是心頭突然湧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感。這種孤獨感不是很硬,但籠罩力很強,像自天而降密集度很高的大雪一樣,他走到哪裏,孤獨感就把他籠罩到哪裏。正是這種孤獨感使他覺得自己在迅速成長,長得異常高大,幾乎能夠頂天立地,甚至還有那麼一點點悲壯。小小的船對大雪說:你下吧,使勁下吧,我心眼兒好,我什麼都不怕!他這次不是心裏說的,而是說出了聲。他說了好幾遍我心眼兒好,我心眼兒好啊!
他把手伸進口袋裏摸摸鍋餅子,鍋餅子還在,隻是冰涼冰涼,表麵像是結了冰。他把鍋餅子從口袋裏掏了出來,揣進懷裏。冰涼的鍋餅子貼在他的胸膛上,一會兒就會暖熱。
船來到窯镟眼門口,看到受罪女人一家還在,正在睡覺。他看到的景跟娘說的一樣,受罪女人、小孩子和老母狗睡在一個被窩裏。受罪女人摟著小孩子,老母狗摟著受罪女人。老母狗的兩隻前腿不是摟著受罪女人的腰,而是分別搭在受罪女人的兩個肩頭。
睡在最外麵的老母狗首先現了船的到來,它轉過臉對船看了看,又轉過臉去。它喉嚨裏哼哼嚀嚀,不知對受罪女人說了些什麼,受罪女人就醒過來了。受罪女人對船說:雪下這麼大,你怎麼來了?
船把鍋餅子從貼胸的懷裏掏出來,往受罪女人麵前一遞,鍋餅子上冒著微微的熱氣。
受罪女人這回歎了一口氣,說:你對我們這麼好,我們可怎麼報答你呢?
船問受罪女人,今天為啥沒去他們家要飯。
受罪女人說:你給我們鍋餅子了,我就不能再到你們家要飯了。
船明白了,原來是這樣。
船回到家裏,娘說著我兒子回來了,問他冷不冷,拿起一個小草把子,轉著圈兒地為他掃身前身後的雪。掃完了雪,娘對他說:你以後該吃多少鍋餅子隻管吃,千萬不能省著。你現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餓著了就不好了,就長不高了。你給人家送鍋餅子娘不反對,娘以後每次多蒸一個鍋餅子就是了。
(獲《中國作家》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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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