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小小的船(2 / 3)

船不是一個小氣人,他馬上給人家掰鍋餅子。鍋餅子皮韌得跟橡皮一樣,他使了好大勁才掰下一小塊兒。

受罪女人把鍋餅子放進嘴裏嚼了嚼,嚼成糊糊,吐在一根指頭肚上,然後往小孩子嘴裏一抿。小孩子的小舌頭一伸一縮的,竟把鍋餅子嚼成的稀糊糊吸進去了。

船知道小孩子都喜歡吃奶,這麼小的月子娃兒都是成天叼住奶頭子不放,沒想到這個小孩子還喜歡吃鍋餅子,船感到很高興,說不出的高興。船以前也遇到過一些高興的事,比如娘從集上給他買回一根油條啦,過年時給他添一件新衣服啦,等等。那些高興都是得到的高興,而這一次的高興是給與的高興。船還是第一次遇見像今天這樣的高興。於是船頓時變得慷慨起來,他把剩下的鍋餅子全都給了受罪女人,說,給,都給你閨女吃吧!

受罪女人接過鍋餅子,沒說謝謝,卻說了一句對學齡前的船來說影響深遠的話,這句話船一下子就記住了,再也忘不掉了。受罪女人說的是:這個學生心眼兒真好!

船還沒有上學,還不是學生。這沒關係,他一定會成為學生的。心眼兒真好,這話船也是懂得的。一個從不知名的地方來的要飯女人,用不同於本地的口音,對他說了一句評價性的心眼兒真好,靈光一閃,像是在他等待啟蒙的心上打開了一扇窗。以前他不知道自己有心眼兒,不知道自己的心眼兒真好,有了這扇窗,就把他的心照亮了,使他看清了自己,知道自己有著真好的心眼兒。得到這樣高的評價,船也有些不好意思,他無聲地笑了一下,臉上也有些泛紅。

從此,船隔一天兩天就到磚窯那裏去一次,每次去必給小孩子帶鍋餅子。他有時把鍋餅子吃一半留一半,有時把鍋餅子咬上一小口,還有時把一個鍋餅子完整地交給了受罪女人。受罪女人沒有別的話,還是說這個學生心眼兒真好。受罪女人問了他的名字,知道了他的名字叫船。受罪女人在用鍋餅子糊糊喂她的閨女時,頂多跟她的閨女說上兩句:你這個船哥哥心眼兒真好,等你長大了,別忘了這個好心眼兒的船哥哥。在受罪女人不說受罪呀的況下,船覺得她的聲音一點也不讓人害怕,反而很好聽。船對受罪女人的話深信不疑。受罪女人一次又一次地誇他心眼兒真好,像是一次又一次為他指出了人生的方向,使他的人生方向越來越明。他對自己說:我心眼兒好,我心眼兒好。

姐姐對他提出了懷疑,問他:你拿出去的鍋餅子都是你自己吃了嗎?

船說是他自己吃了。

姐姐說:我不信!

船說:你不信,罷!

眼看姐姐還有更嚴厲的質問,娘插了一句話,娘問他知道人家生的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了嗎。

船說知道了,是個小閨女兒。

狗呢?

這個問題船忽略了,他每次去磚窯隻想著鍋餅子和好心眼兒的事,至今也沒弄清那隻老狗是牙狗還是母狗。他用手撓著耳根子,說狗,狗嘛……

娘說:別狗狗的了,我都知道了,是隻老母狗。夜裏老母狗跟那娘兒倆睡一個被窩,老母狗都是睡在外麵,給那娘兒倆擋著風寒。老母狗還把熱肚子貼在受罪女人的脊梁上,給受罪女人暖身子。

船很驚奇,問娘是怎麼知道的。

娘沒說她怎麼知道的,隻說:我當然知道。

姐姐的疑問雖然被娘打岔打過去了,船心裏還是有些打鼓,他給人家送鍋餅子的事難道被姐姐察覺到了?他每次給人家送鍋餅子,都是一個人去。到了磚窯,要是看見有別的孩子在那裏,他都是把鍋餅子放在口袋裏,等到別的孩子走了,他才把鍋餅子拿出來。除了受罪女人、小孩和狗,別人都不知道他給人家送鍋餅幹呀!姐姐憑什麼懷疑他呢?別管怎樣,以後再給人家送鍋餅子,他得更加小心、更加隱蔽一點才是。

船不願意讓姐姐知道他給人家送鍋餅子的事,是因為他還小,隻會吃飯,不會幹活兒。他吃的紅薯、麵條、鍋餅子等,都是爹娘掙工分掙來的。姐姐雖說沒有掙工分,但姐姐薅草,拾柴,打水,燒鍋,為家裏幹了不少活兒。姐姐為家裏出力了,她就有權利說鍋餅子的事,保護家裏的鍋餅子。他呢,對家裏什麼貢獻都沒有,還沒資格把家裏的東西往外送。更讓船心虛的是,他們家裏也不富裕。家裏人口多,除了爹在外麵出河工,家裏還有爺爺、娘、姐姐、弟弟和妹妹。他們家麥子很少,一年到頭隻能吃到一次兩次白麵饃。平常日子,他們家沒有油,過年過節,家裏才能聞到一點油香。吃肉更談不上了。有紅薯麵鍋餅子和紅薯充饑,每天不斷頓就算不錯了。船知道,娘蒸鍋餅子也是有計劃的,兩天一次,每次都是和同樣多的麵,蒸出的鍋餅子數量一樣多。這就是說,娘每蒸一次鍋餅子如果夠全家人吃兩天的,他把鍋餅子拿出去一個,吃兩天就不夠了,口糧上就有了缺口。換句話說,這兩天他如果沒少吃,肚子仍能吃飽,家裏別的成員就得少吃一個鍋餅子,肚子就不一定飽。未能吃飽的是誰呢?也許是娘,也許是姐姐。他們整天在外麵幹活,半上午和半下午沒機會回家吃剩鍋餅子。在姐姐就鍋餅子的問題對他提出疑問之前,他沒想到家裏有人吃不飽這一層,現在想到了,他未免感到愧疚,深深的愧疚。可是,現在不讓他給人家送鍋餅子,他也很難做到。他同時想到了,那個小孩子喜歡吃鍋餅子糊糊,定是因為她娘的奶水不多,不夠她吃。要是她娘有充足的奶水,她是不會吃黑麵鍋餅子糊糊的。鍋餅子糊糊代替的是娘的奶水,他不給小孩子送鍋餅子,小孩子吃什麼?餓壞了怎麼辦?還有,人家既然說了他是好心眼兒,他就應該一直好下去,鍋餅子送著送著不送了,是不是還算好心眼兒呢?

想來想去,船作出了—個重大決定,這個決定就是省下自己的一部分口糧,寧可克扣自己,也要繼續給人家送鍋餅子。這個決定一旦定下來,船的心跳得騰騰的,他為自己這個決定而感動,一感動他差點落淚了。

再吃飯時,船就不多吃了,一頓飯隻拿一個鍋餅子。而且他故意把鍋餅子吃得很慢,在別人看來,他吃鍋餅子好像不如以前香了。他把一個鍋餅子吃到一半,趁別人不注意,趕緊把剩下的半個鍋餅子裝進口袋裏去了。為避免姐姐的猜疑,他再給人家送鍋餅子時,也不是照直往磚窯上走,而是先往村南走,繞一個大彎子,繞到河坡裏,用河堤擋著,再往磚窯那裏迂回。有一次,他遠遠地看見姐姐在河坡裏扒茅根草,就趕緊趴下,躲進一個窪坑裏。直到姐姐扒完茅根草,背起筐翻過河堤轉回家,他才敢把半塊鍋餅子給人家送去。河裏有水,水邊結了花冰。河坡裏有風,順河而來的風是很硬的。在等姐姐離開河堤期間,他冷得哆嗦著,肚子有點餓了。他把手伸進口袋裏,摸了鍋餅子好幾次,很想把鍋餅子啃上一小口。但他對自己說:我不啃,堅決不啃,誰要啃誰就是肯吃嘴!他捂著自己咕咕作響的肚子說:不許你嚷餓,嚷餓我就打你,把你打成扁水壺!就這樣,我們小小年紀的船真的把自己戰勝了,鍋餅子裝進口袋時是半塊,這會兒還是半塊,一丁點兒都不待少的。船用對自己的克製和自我犧牲,為心眼兒真好增添了新內容。如果說受罪女人起初誇他心眼兒好時,他的感受還是偶然的,朦朧的,不自覺的;現在他表現出的心眼兒好則是經常性的,清晰的,自覺的。一個人一生所受的重要教育不知從何得來,而船所受的指引來自一個不知姓名的要飯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