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起塘(1 / 3)

把塘裏的魚一次性地全部捕撈出來,這裏的人們說成是起塘。更新速度領先其他站n倍,廣告少起塘的日子是人們的節日,是魚們的末日。

大魚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他的一生仿佛都是為這一天預備的。這一天真的來到了,大魚還是感到有些悲痛。起塘的消息大魚頭一天就知道了,他和所有的魚一樣,隻得等著接受這個無可奈何的現實。頭天晚上,不管是成年魚還是未成年魚,都不再吃東西,不再串門,連話也不說了,塘子裏顯得靜悄悄的。大魚潛在水底沉思了一會兒,也沒想出什麼名堂。在這最後的夜晚,任何思想都是蒼白的,可笑的。他把頭輕輕搖了一下,覺得還是利用有限的時間,把這個可愛的世界再看一眼好一些。

這個莊的魚塘是繞著莊子開挖的,有的地方窄,有的地方寬。最寬闊的塘子在莊子的西南角,水麵白茫茫的,恐怕比隊裏打麥場的場麵子還要大許多。莊前有磚橋,莊後有吊橋,整個魚塘是連通的。據說,這個莊的魚塘以前並不是為了養魚,是防範土匪用的,後來土匪沒有了,肥水閑著也是閑著,人們就在水裏放養了魚苗。塘裏的水並不流動,但魚們可以隨便走動,想到莊東莊西都可以。大魚年輕的時候,曾在一夜之間繞著莊子跑了九九八十一圈。跑著跑著,還願意噌地躍出水麵,來一個漂亮的側身空翻。今晚大魚是沒這個興致了。再說,他身子沉沉的,已跳不動了。大魚走到一片荷塘,沒有停留就過去了。他知道的,荷雖然也是水裏生水裏長,和他們是近鄰,但人家都是把荷包舉出水麵,把花朵舉向空中,花莛子上還長滿了刺,清高得很,他隻能對荷敬而遠之。走到一片菱角塘,大魚稍微停了一會兒。菱角秧子願意跟大魚拉拉手,表麵上對大魚還算客氣。實際上,菱角對他們魚類最終也是存有戒心的,這體現在每個菱角的果實上都長有兩根刺,刺又硬又尖銳,果實落進泥裏多年,刺都不失鋒芒,魚嘴都碰不得。顯然,菱角上的刺主要是針對他們的,隻是彼此心照不宣罷了。走到蘆葦塘裏,大魚的心情才放鬆了。蘆葦從來不嫌棄他們,願意與他們為伍,有時還為他們提供保護。春天,他們吃去附著在蘆葦芽子上的小蟲子,而後在葦芽子根部蹭鱗。夏天,他們樂意叼住披在水中的葦葉奮力一拉,把落在蘆葦上的小鳥或蜻蜒嚇飛。太陽毒辣時,他們成群結隊地到蘆葦叢裏來乘涼。夜裏有人下鉤偷魚時,他們躲在葦林裏就沒事了。大魚一直對蘆葦懷有感激之情,在上路遠行之前,不和蘆葦告別一下是說不過去的。他在蘆葦叢裏走得慢慢的,幾乎與每一株蘆葦都打了招呼,說了再見。他看見,蘆葦的穗頭已抽出了蘆穗。這說明夏天快要結束了,秋天就要來了,秋天一到,蘆葦很快就是滿頭白發。大魚原以為蘆葦還很年輕,不料蘆葦的生命也是有限的,他隻顧自己傷感,差點把蘆葦的傷感也勾起來了,真是對不起蘆葦啊!

出了蘆葦叢的大魚覺得眼前一明,抬頭往上一看,原來是月亮升起來了,月光正照著水麵。看樣子,月亮再有兩三天就圓滿了,而他,再也沒機會看到圓滿的月亮了。想到這一層,大魚再也抑製不住徹心的悲痛,眼淚嘩的就流出來了。大魚隻在水裏流眼淚,一旦出了水麵,就是有天大的傷感,他也把眼珠使勁繃著,決不讓淚珠流出一顆。這是他們做魚的規矩,也是做魚的誌氣。還有,別看大魚的眼淚流得很洶湧,他一點也發不出聲音來,連飲泣的聲音都沒有。他不能影響別的魚,不能帶一個不好的頭。他知道,這時倘有一條魚不小心哭出聲來,滿塘的大魚小魚都會跟著號啕大哭,那樣就不好了,就顯得太傷悲了。

莊上的“節日”氣氛越來越濃,家家都為起塘的事興奮著。過大年的前夜,他們沒有如此興奮。過年是消費,而起塘卻意味著收獲。在五月裏開鐮收麥的時候,人們有過類似的興奮,因為收麥也是收獲。然而起塘與收麥有所不同,收麥是固定的、文明的、可以預知的收獲,起塘是活的收獲,帶有狩獵的性質,點燃的是人類原始生命的歡樂之火。再者,每個人能獵獲多少魚事先是不可知的,也許能逮到好幾條,也許一無所獲。說白了,起塘帶給人們的是一種神秘感,是緊張的興奮和興奮的緊張。起塘前夜,當大魚和他的同胞們以各自的方式向現存的世界默默告別時,莊子裏也有許多人睡不著覺,他們把所有的漁網都拿出來了,一遍遍地檢查網是否結實,是否有漏洞。如果有漏洞,他們馬上穿梭引線,在燈下織補起來。沒有網的人家連夜到外莊的親戚家借網去了,村街上響起的是四麵出擊的雜遝的腳步聲。無處借網的人家就把雞籠、竹籃之類的代用漁具拿在手邊,這些東西比不上漁網,畢竟也是漏水的,總比赤手空拳好一些。當然,也有人寄希望於自己的兩隻手,摩拳擦掌,準備下進渾水裏摸一回。同時,各家的主婦還備好了油和鹽,燒魚湯時,她們得把魚稍微煎一煎。一次吃不完的,就用鹽醃起來,中秋節時再吃。人人都準備好了。天放明時,莊子裏卻靜下來了,連狗和公雞也不怎麼叫。在向魚們發起攻擊之前,人們並不需要埋伏,但不知怎麼搞的,人們不知不覺就安靜下來,使莊子裏出現了如箭在弦的埋伏氣氛。

起塘分兩個階段,第一階段由隊裏組織社員集體捕撈,撈上來的魚集中在一起,按人頭和工分各半的比例統一分配。第二階段稱為放羊,剩下的魚由全莊的人自由捕撈,誰撈到算誰的。一般來說,第一階段能把塘裏的魚撈出三分之二就不錯了,那麼剩下的三分之一就可以進入自由捕撈階段。人們主要期望的是第二階段的捕撈,這個階段的捕撈對象是小量的,人們傾注的熱情卻是大量的,加倍的。因為第二階段的捕撈才是直接的收獲,才是真正的多撈多得。

開始起塘的鈴聲是隊長敲響的,鈴聲尚未落下,人們狗們已來到塘邊。第一階段的捕撈是由手持撒網的青壯男勞力進行的,他們從莊後的吊橋那裏開始,分頭一網挨一網朝相反的方向撒去。他們這樣幹是事先定下的策略,用意有兩個,一是先易後難,把塘子狹窄處的魚先捕撈出來;二是用這種辦法把窄塘裏的魚往莊子西南角那片開闊的水塘裏趕,然後用攔網截斷魚的退路,以便集中力量打殲滅戰。盡管這樣的捕撈是公事,人們還是很感興趣,每拉上一網魚,人們都搶上去觀看。等到大麵積的水塘裏集中捕撈時,全莊的男女老少幾乎都到那裏去了,連平日不出門的一個瞎子,也被人領到塘邊,表情豐富地往塘裏張望。由於塘麵太寬,撒網撒不到中間,人們就抬來兩張方桌放在魚塘中央,撒漁網的人登上方桌四下裏撒網。十幾麵大網眼和小網眼的撒網刷刷地撒下去了,一網網肥白的魚拉上來了,這裏那裏,人們的歡呼聲此起彼伏。魚剛從網裏卸下來時,在岸上亂蹦一氣,這給孩子和狗增加了樂趣。孩子上去把魚摁住了;狗呢,做出想咬又不敢咬的樣子,欲進欲退地對掙紮的魚汪汪亂叫。

那條大魚也被趕到大塘裏去了,但他還沒有落網。出於求生的本能,他在千方百計地躲避著撒網的捕捉。有好幾次,撒網的鉛墜子幾乎砸在他的脊背上,他都幸運地躲過去了。人們把方桌安置在大塘中央時,正好罩在他頭頂上方。他不知道這是什麼捕魚用具,以為自己這一下完蛋了,再也逃不脫了。他的心緊收著,身子不由得顫抖起來。可是,他抖了好一會兒,也沒人動他一指頭,他還完整地在水裏存在著。上麵的人把桌子踩得砰砰響,就是踩不到他身上。他往四麵打探了一下,才明由自己躲在了四條腿的桌子下麵,這裏是燈下黑,是一處相對安全的所在。有一條魚驚慌失措地碰在了桌子腿上,大魚讓他到桌子下麵來了。不一會兒,桌子下麵就藏了好幾條避難的魚。大家驚魂未定,眼睛都張得大大的。他們都明白,這會兒逃脫的隻是一場小的劫難,更大的劫難還在後頭,等到全塘開始放羊,人們才會瘋狂起來,對他們來說,那才是真正的在劫難逃。當桌子下麵避難的魚越聚越多時,人們就把桌子撤走了。失去了臨時避難所的魚們像炸彈的碎片一樣炸開。大魚這次沒有盲目逃竄,他像是有了一點驗,離撒網的人越近,危險性似乎越小。於是,他悄悄地跟在撒網者的屁股後麵,撒網者往哪裏走,他也往哪裏走。當撒網者殺了個回馬槍,把一些炸開的魚收進網裏時,他剛好躲在撒網者叉開的兩腿之間。接著,撒網者提著沉甸甸的一網兜子魚上岸去了,他跟不成了,就溜著邊走。塘裏的每一處邊沿他都很熟悉,有的地方坡度大,有的地方立陡,有的地方裸著黑樹根,有的地方有黃鱔打的洞子。他有心到樹根下麵躲一躲,過去一看,裏麵有限的空間已躲有好幾條鯰魚和別的魚,隻好作罷。走到黃鱔洞的門口時,黃鱔倒是對他很熱情,叫著他大叔,請他到家裏暫避一時。他對黃鱔笑笑,指指自己的頭。黃鱔一下子明白過來,自己的廟太小了,大魚這個和尚太大了,他的廟裏盛不下這麼大的和尚啊!黃鱔有些不好意思,馬上向大叔道歉。大魚頗有風度對黃鱔招招手,繼續溜著邊兒往前走了。真是謝天謝地,大魚竟越過大塘口攔網的邊沿,重新回到環繞村莊的窄塘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