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田手持菜刀,抓住鵝的長脖子,將鵝摁在當院的地上,隻一刀,就把鵝頭剁了下來。由於反彈的作用,乍離脖頸的鵝頭蹦了一個小高。落地時,鵝的眼睛還睜著,眼圈兒還紅著。她抓住鵝脖子時,鵝沒有掙紮,連叫一聲都沒叫,一副逆來順受的隨遇而安的樣子。既然鵝頭已經落地,這隻鵝就算完了。不料大田剛鬆開手,鵝竟然舉著無頭的脖頸站立起來。鵝辨別方向似的原地轉了一圈,就開始在院子裏奔跑。大田家的院子是四台院,三間堂屋,東西各兩間廂房,前麵是院牆和門樓兒。鵝是順著東西方向跑,跑到東,跑到西。大用很希望沒了眼睛的鵝能撞在牆上,隻要一撞在牆上,鵝就跑不成了。可是,鵝的空脖梗子上像長著眼睛似的,就是不往牆上撞。眼看要撞牆了,鵝卻恰到好處地打了轉身。鵝的腳蹼又大又厚,踏在地上呱呱作響。一時間,整個院子隻剩下這種呱呱的聲響。大田有些害怕了,她讓丈夫抓住它,抓住它,別讓它跑了。丈夫普金緒沒有聽妻子的話,他在堂屋門口站著,沒有阻止鵝的奔跑。出現這種意外的況,普金緒也未免吃驚。
大田早就不想在元石窩住了,兩年前,她就攛掇丈夫離開這個鬼地方。丈夫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後日,至今仍舍不得挪窩。元石窩是他們所在村的村名。這個村莊已相當古老,它的存在若沒有一千年,至少也有八百年了。村街上的石板路,人腳踩了羊腳踩,風腳踩了雨腳踩,如今已破碎得不成樣子,成了一踩一滑的卵石溝。村口那個城門樓子,據說原來雄偉巍峨得十分了得。現在城門樓子的麵貌基本上尋不見了,磚牆磚基上的大磚被人一塊一塊抽走,黃土坍塌下來,把城門樓子下麵的門洞都堵實了。遠道而來訪古的人,要把城門樓子的遺址看一看,他們需要分開茂盛的澀拉秧和其他各種叫不出名的野草,才能爬上一個不算低的土堆。據訪古的人講,最早的時候,元石窩是一個兵營,是古代屯兵的地方。那時候兵家交惡不斷,這個兵營不知被攻破多少回,火燒多少回,後來兵家就把這個地方放棄了,附近的山民才陸續住到這裏。元石窩在一個山窪子裏,南麵有山,東麵西麵也有山,山頂上的烽火台依稀可見。隻在北麵有一條通往山外的小路。沿著這條小路向北走二十多裏,就走到國家修建的大路上了。大田急於搬出元石窩,主要是因為孩子上學的事。他們有兩個孩子。大的是女兒,小的是兒子。元石窩隻有一所小學,小學裏隻有一位從山外來的五十多歲的老教師,老教師隻能把孩子們從一年級教到六年級。誰家的孩子想上初中,就得到山外去上。大田打定主意,要讓兩個孩子上初中,上了初中還要往高裏上,往大裏上。孩子能上到哪兒,她就是砸鍋賣鐵也要把孩子供到哪兒。大田把她的理由說得光明堂皇:元石窩的人一輩又一輩地窩死在這裏,都是因為這裏的人受教育不夠,文化水平太低。本人之所以從那個山窪子嫁到這個山窪子,也是因為自己讀書太少了。為了改變孩子的命運,使孩子有個美好的前途,她一定要讓兩個孩子好好受教育。普金緒一點也不反對妻子的想法,承認妻子的想法很對。於是,女兒在本村讀完小學後,他們把女兒送到山外讀初中去了。小路口兒,大路邊,這幾年新起了一個鎮子,鎮子上新建了一所中學,女兒就在那所中學讀書。中學裏沒有學生宿舍,學生晚間不能住校。普金緒隻好給女兒買了一輛自行車,讓女兒來回騎著車上學。女兒頂著星星出門,太剛落山回家,每天都要跑五十裏路,暖天暖地還好說,到了數九寒天,就有些為難女兒了。一大早,北風呼嘯,雪粒子打臉,女兒推著自行車剛轉過牆角,就被風雪推得倒退了好幾步。盡管這樣,女兒還得咬著牙,頂著狂風暴雪往學校趕。這天,路上積了雪。女兒騎不成自行車,就推著自行車往前走,自行推不動了,就扛著自行車前行。這天女兒遲到了,等她趕到學校,人家已經上完第一節課。老師並沒有批評女兒,可女兒一進教室就哭了。這件事大田不知道,女兒沒有告訴她。後來大田見到老師,老師誇女兒是個好學生,才說起了女兒那天因遲到而自責而痛哭的事。
小路上的積雪化成冰後,青淩淩滑溜溜的,更是難走。別說騎自行車了,雙腳落地,也得小心上麵再加小心。稍不注意,不是一個大馬趴,就是一個仰八叉。寒假前的一天晚上,大田把晚飯做好了,長等短等不見女兒回來。她到屋後望了一次又一次,望到夜色黑了一層又一層,直到五步以外的粗樹都看不清了,還不見女兒的身影。不會是女兒出什麼事了吧?她拿上電筒,和丈夫一塊兒去接女兒。人走得慢,電筒裏電光走得快,人剛走了幾步,電光一閃一閃,已經走了幾百步。兩口子揪著心走了二裏多路,才把女兒接到了。女兒沒出什麼大事,隻是連人帶車摔到路邊的溝裏去了。等女兒把白行車從溝底弄上來,車已崩了鏈子斷了閘,壞得不能騎了。大田手裏的電筒照到女兒時,女兒正推著自行車,一瘸一拐地往家走。大田喊女兒,女兒喊媽,母女倆的聲音都很不對勁。大田把女兒從頭到腳照了一遍,見女兒的額頭上青了一塊,右腿膝蓋處的褲子捧破了一個大口子,露出了裏麵的毛褲。她要把女兒毛褲的褲管拉上去,看看女兒的腿是否受傷。女兒躲著,不讓她看。回到家裏,當媽的才把女兒的腿看到了。女兒的腿磕破了,流了不少血,血把秋褲都洇紅了。這次女兒沒哭,大田卻哭了。她心疼女兒,哭得很痛心。一邊哭,她一邊埋怨丈夫:這就是你的好家,這就是你們家住的好地方,讓狗來,狗都不來。要不是住在這老山窩子裏,我閨女哪會遭這麼大的罪!丈夫說:又不是我自己想住在這兒,祖祖輩輩都住在這地方,我生在這兒,長在這兒,我有什麼辦法!大田不愛聽這個,她說:怎麼沒辦法,我明天就到鎮子上租一間房子,陪著我閨女在那裏念書,給我閨女做著吃,做著喝,不在這裏伺候你們姓普的了。
大田的話不完全是氣話,不是沒有一點根據。村裏好幾戶有孩子在鎮上讀中學的人家,他們的家長為了照顧子女讀書,差不多都在鎮上租了房。鎮上有人做這個生意。他們搭起一排排簡易房子,專門租給那些山裏出來的人住,每月收租子。過罷春節和寒假,大田當真收拾起鋪蓋,裝了一些糧食,到鎮上租房去了。大田的樣子很決絕,丈夫不敢勸阻她。丈夫替她背上糧食,送了一程又一程。送出十幾裏路,大田才開口說話:在家照顧好我兒子,我回來要是看見兒子瘦了,我跟你沒完!丈夫問她:你什麼時候回來?她先說什麼時候也不回來,永遠不回來,又說等星期天再說。
大田是勞動慣了的人,每天隻給女兒做三頓飯,還有好多空閑時間無處打。同村來的人勸她到路邊去做點生意。做生意?一個土生土長的婦女家,還會做什麼生意?她到大路邊轉了轉,見一路兩邊果然有不少人在那裏做生意。那些生意五花八門,有的賣丁丁當當的小東小西,有的賣山裏人織的粗布、印花布,有的賣煮玉米和烤土豆,還有一位元石窩來的小夥子,手裏牽著一頭毛驢,毛驢上搭著一件繡花鞍子,不知幹什麼?須知這條大路一頭連著一座大城市,一頭連著一處著名的風景區,那些坐著車去風景區遊覽的人,或遊完了風景回大城市的人,走過這個小鎮正好是一站,他們難免停一停,下來“方便”一下。他們一“方便”不當緊,生意就來了。別的且不說,就說那位牽毛驢的小夥子吧,原來他是讓人家騎著他的毛驢照相。隻一會兒工夫,好幾個男的女的被他扶上了驢背。照一張相兩塊錢,二七一十四,轉眼間就有十四塊錢進了腰包。還有一位外國的胖老太太,她並沒有騎驢,隻挽著毛驢的脖子照了一張相,也給了小夥子兩塊錢。這裏掙錢跟“方便”一樣簡單容易,大田有點動心,錢是好東西,人家掙得,咱為啥掙不得!沒到星期六她就回家去了,把家裏的山裏紅、凍柿子、老倭瓜等,弄出一些,裝上架子車往鎮裏拉。她沒跟丈夫說實話,沒說要把這些東西拿出去賣一下試試,隻說是和女兒吃。丈夫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微笑著說:我就知道你經不住誘惑。這話大田沒聽懂,她沒有接腔。大田心裏並沒有底,吃不準這些去年秋裏摘下的瓜果有沒有人買。她沒敢拉開做生意的架勢,像別人一樣,大模大樣地在路邊擺下一個生意攤。她裝作走娘家的樣子,拉著東西走累了,在路邊停下來隻是歇歇腳。初次做生意的大田是膽怯的,還有些害羞,臉一直紅著,比她車上拉的山裏紅還紅。結果還行,不到兩天,她拉來的東西就賣光了。山裏紅先賣完,老倭瓜後賣完。老倭瓜隻剩三個時,一輛漆黑的小臥車在她的架子車旁停下來了,從車上下來一個穿著很板正的男人,看見老倭瓜高興得直搓手,說哎呀,早就想吃老倭瓜,沒想到在這兒碰上了。他讓司機打開後麵的車廂,把剩下的三個老倭瓜都買走了。
嚐到做生意甜頭兒的大田,又回家拉東西去了。反正她家的山裏紅在西廂房裏有一大堆,老倭瓜也還有一垛。這些東西一冬天吃不完,到了春天就會壞掉,隻能扔出去漚糞。既然這些東西能換成錢,何不拿去換錢呢,錢放個十年八年也不會壞。隻是她家的凍柿子有點少了,經不住三賣兩賣。這沒關係,她家裏還有紅薯,還有小米,這些東西都能賣錢。上次那個男人買倭瓜時,就問過她有沒有小米。她說有呀,家裏有。那人建議她下次把小米拿出一些來賣,說這地方山裏的小米香著呢!大田把家裏的東西往架子車上倒騰,丈夫看得有些搖頭,丈夫還是說她經不住誘惑。她讓丈夫說明白點兒,什麼經住經不住。丈夫說:你賣什麼都可以,隻要別把自己賣掉就行。這回大田聽明白了,她說:放狗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