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紅鵝(2 / 3)

漸漸地,大田做生意上路了,也上癮了。家裏可賣的東西賣得差不多時,她到別人家收購東西也得賣,反正她手裏有了本錢。收東西時,她盡量把價錢壓低,東西出手時,她盡量把價錢提高,能多賺一分是一分。從山裏往鎮上拉貨,大田不用架子車了,拉架子車走得太慢。她買了一輛加重自行車,自行車後麵馱兩個大筐鬥子,把收購來的貨物裝在筐鬥子裏,一個多鍾頭就騎到鎮上了。她把架子車平著一支,當成一個固定的攤位,人們每天都能在攤位後麵看到她了。有人買東西,她大大方方,不再膽怯,不再臉紅。起初賣東西時,她咬不住價錢,人家一跟她討價還價,她輕易就鬆口了。現在她把價錢咬得很死。雖然在價錢上不放口,她態度仍很好,一直微微笑著。她還學會了宣傳她的商品,說:這些東西可都是俺自家地裏產的,可都是綠色食品哪!有人指著攤子上的老倭瓜跟她說笑話:你賣的明明是黃色食品,怎麼說是綠色食品呢?她回答得也巧:在變成黃色的以前,誰敢說它不是綠色的!生意這樣做下來,大田不知什麼時候就改變了初衷,把給女兒做飯,陪女兒讀書,當成了次要的事。有時女兒急著吃飯,急著去上學,她還在攤子上舍不得下來。怎麼辦呢?她掏給女兒一些錢,讓女兒到飯鋪裏買著吃。女兒不高興,說不吃了,錢也小要,扭頭走了。晚上她給女兒做了好吃的,意思是給女兒補償一下。女兒還是噘著嘴,吃得一點也不香。

這時候,大田就把一個重大的想法正式向丈夫普金緒提出來了,她說:咱幹脆搬到鎮上去住吧。丈夫讓她再說一遍。她豁出去似的,再說一遍就再說一遍。丈夫開始嚴肅地向她提問題:兒子上學怎麼辦?

鎮上也有小學,把兒子轉到鎮上去上。

家不要了?

現在都開放了,到哪兒,哪兒就是家。

去鎮上住哪兒?

我想好了,咱在鎮上買一塊地,把這兒的房子扒掉,到鎮上蓋幾間房子。丈夫一連提了三個問題,都沒難倒大田,她胸有成竹似的,都答出來了。

丈夫惱了,指著大田說:這山望著那山高,我看你是昏了頭了!

大田一點也不怕丈夫著惱,她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誰不想找一個好地方!說我昏了頭,我看你才昏了頭呢。也不掰著指頭算算,元石窩的人搬走多少家了?也不掰開眼瞅瞅,元石窩還剩幾戶人在這兒住?我看也就是你,屎殼郎離不開臭窩子,老農民,老保守!

丈夫說:你說我保守,我就是保守。誰想搬走誰搬走,反正我是不想走。

這話可是你說的,你不走,我走,我把兩個孩子也帶走,讓你自己在元石窩子裏熬老鱉。

兩口子把話爭到這份兒上,還沒牽涉到家裏的那隻鵝。

大田手起刀落,一刀將鵝頭斬下。不料大田剛鬆開手,鵝竟然舉著無頭的脖頸站立起來,並開始在院子裏奔跑。鵝呱呱跑到東,呱呱跑到西,就是不往牆上撞。眼看要撞到牆上,鵝卻恰到好處地打了轉身。眼看又要撞牆了,鵝又不差分毫地折了回來。鵝的脖子在往上滋血,一路跑一路滋,滋成一條血路。鵝滋出的血路是筆直的。隻有一次,它自己的腳踩住了自己的頭,才出乎意料似的歪了一下身子,滋出的血才偏了一點。鵝不是一直滋血,像是隨著心髒的跳動,跑兩三步滋一下。它跑到東牆邊,往牆上滋一股血。再跑到西牆邊,往牆上滋一股血。它不偏不向,兩邊牆壁上滋的血一樣多。鵝脖子上的皮往下縮了,露出長長一段血紅的脖梗子,脖梗子上的骨節清晰可見。這隻鵝是雪白的,滿身的羽毛在陽光下閃著新絲般的光亮。然而它滋出的血不可避免地落在它自己身上了,它脖子下麵的羽毛被鮮血染紅了,背上也灑落著滴滴血珠。大田喊著丈夫的名字,讓丈夫快把鵝摁住,別讓它再受罪了。大田的聲音有些顫,幾乎帶了哭腔。普金緒在堂屋門口站著,沒有去摁鵝。鵝的性格這樣倔,這樣不屈,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目睹這樣的慘狀,普金緒心疼壞了。這隻已經在他家生活了九年的大白鵝,是普金緒非常心愛的一隻鵝啊!

普金緒不得不承認,大田沒瞎說,元石窩村確實有不少人家搬走了,有的搬進城裏,有的搬到鎮上。也就是十來年前,大家還比著在元石窩建房子。你的堂屋是大出廈,我的堂屋也蓋成大出廈。你家是大窗大玻璃,我家的玻璃窗比你家的還要大。你家蓋成了四合院,我家的四合院比你家的更方正,更漂亮。好好的房子,不少人家拆遷的拆遷,閉戶的閉戶,這到底是怎麼了?在一個春末夏初的夜晚,普金緒半夜醒來見月光正好,就起來到村子裏轉了轉。他家前麵的一戶人家,全家都遷到鎮上去了,房子拆得半半拉拉。可這家院子門口種的薔薇還在,在竹籬上,月光下,薔薇花正靜靜地開放,一片白花花的。他家更前麵的一戶人家,雖然房子還在,但已封門多日,人去房空。這家的男主人原來喜愛養狗,一隻大狗被他養得又肥又壯,像一隻獅子。人在院口走,不見其狗,隻聞其聲,就知道是一隻難得的大狗,因為狗的聲音渾厚,深部共鳴很好。如今這戶人家院門上的鐵鎖黑著一大塊,再也聽不到那隻狗的叫聲了。整個村子都很靜,靜得像是能聽見如水的月光潑灑在石鋪路上的聲音。月光滲進石頭縫兒裏,一塊塊卵石狀的石頭水落石出般的突出來,折射出藍藍的幽光。普金緒不知不覺走到南邊村口去了,一到村口他就站下了。他們的村莊建在一個高台子上,高台子下麵的山窪子裏,就是他們村的土地。從高台子上往地裏看,普金緒是居高臨下,視野比較開闊。地裏種的都是小麥。接近成熟的小麥在月光下看去不是黃的,是白的。讓人懷疑那不是麥田,而是遍地白花的蕎麥地。田野裏沒有風,麥田沒有湧起波浪。在整個狹長的山窪子裏,蒸騰湧動著的是一種氣息,那是麥子成熟時散出的香氣。這種香氣自萬年土地的佳釀,它像是盛滿了月夜中的山穀,人們用不著張口,就把佳釀品嚐到了。那真是醉人的氣息啊!一切都靜靜的。場院裏的石滾靜靜的,麥田邊的黑柳樹靜靜的,古塔四簷下的風鈴也靜靜的。不知是哪裏,偶爾傳來一兩聲布穀的鳴叫。布穀定是意識到自己叫早了,急忙掩口。可它美妙而曠古的歌唱已在山間回蕩。布穀的歌唱並沒有打破山裏的寧靜,反而使山裏的寧靜顯得更純潔,更深遠。遠看,就是綿延起伏的崇山峻嶺,一**大的明月正高懸在水墨畫般的山嶺之上。這麼好的地方,人們幹嗎非要離開這裏呢!

鎮上的中學放了暑假,女兒回家來了,妻子大田卻不願意回來。夏天是那個著名風景區的遊覽旺季,每天路過小鎮的遊客比別的季節要多,大田可不願意錯過賺錢的大好機會。大田已積累了一定的資本,租的房子由一間變成兩間。按她的計劃,暑假期間,她要把丈夫和兒子也拉過去,在她忙不過來的時候,讓丈夫幫她照看一下生意攤子。同時,讓丈夫體驗一下收錢的快,接受一點商品經濟的教育,轉化轉化他那小農經濟的死腦筋。讓大田生氣的是,丈夫自己不願意來,也不讓兒子來。看來丈夫是在跟她對著幹,在跟她爭奪下一代。別看丈夫平日蔫蔫的,好像沒什麼脾氣,在有些事上,丈夫卻像一頭強驢子,拉著打著都趕不動。大田不相信。“驢子”再強,還能強得過人!她一定要找個機會,扳一扳丈夫的強脾氣。機會來了。她聽人說,等過了暑假,在元石窩教書的那位陳老師就不去教了,接替老教師的人選尚未找到,元石窩的小學能不能辦下去還很難說。得到這個消息,大田就回家去了,對丈夫說:等再開了學,讓兒子到鎮上去上學吧!丈夫沒有說話,隻是看著她。大田說:你不用跟我犯強,我實話告訴你吧,過了暑假,陳老師就不來了,咱村的小學就不辦了。普金緒問:你這是聽誰說的?大田說,還用聽別人說嗎,你到小學校門口,扒開門縫兒往裏看看,院子裏草都長瘋了,草比人都高。普金緒笑了笑,說:學校放假了,院子裏長草是正常現象。每年暑假,學校的院子裏都長草。這隻能說明咱們這裏土地肥沃,雨水充沛,跟陳老師暑假後回不回來教書沒什麼關係。大田說:誰說沒關係!往年暑假期間,陳老師哪年不回來一兩次,招集小學生把草割掉,今年你見陳老師露麵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