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有一件蘇綈紅褲衩,褲衩後麵隱約可見兩個沒徹底搓去的字:能手。請百度搜索151+看書網在澡塘裏,年輕人亂指他的腚瓜子,亂念,嗬,能手,能手……
羊知道人家談的是他,他不回頭,這幫小子,你給他臉,他們就更上臉。
有個同樣是隊長的人,姓馬,在羊脖頸上摸了一把,摸得羊脖子一縮。馬隊長問羊,怎麼能手法,難道創了世界紀錄不成。
羊說:“你這個問題很重要。”羊的樣子挺嚴肅。
澡塘裏的人都想聽聽這個問題怎麼重要,連脫得赤條條準備下進湯池裏的人,也停下來,兩眼滿瞅著羊。
羊對馬隊長說:“最好回去問你老婆。”說罷,好像料到馬隊長會踢他,夾起尾巴跳到一邊去了,回頭指著馬隊長樂。
馬隊長罵了羊一句,說:“你等著。”
羊一回到家,就把褲衩脫掉摔給老婆了。
礦上開隊長會,書記、礦長都在場,女工會主席也在場,馬隊長一看見羊,就喊:“能手,你他媽的,過來過來。”臉上得意得不成樣子。以前他跟羊罵玩兒鬥口齒,總是吃敗仗,這次他在這樣的場合把羊褲衩上的秘密說出來,料定羊有口難張,準得老實一回。
羊連連點頭,說:“謝謝,謝謝。”他沒有過去,在女工會主席身邊坐下了。他像是有一件重要事情早就要和女主席談,現在總算得到了談的機會,一坐下來就跟女主席說個不停。他邊說邊樂,女主席也笑容滿麵。
羊這一手兒馬隊長一眼就識破了,別以為你自己的嘴不閑著別人就插不上嘴,沒那麼便宜,他說:“你們都看能手那副嘴臉,像不像能手。——能手,我說你聽見沒有?”
看馬隊長那份喜興,別的隊長像是把能手的新鮮含義猜到了七八分,目光都投向羊。
礦黨委書記是個不苟言笑的人,他問:“什麼能手?夜班進了多少?”羊是掘進隊隊長,書記關心的是巷道的掘進進尺。
羊剛要回答夜班進尺情況,不料隊長把“能手”和“夜班”聯係起來,轟地笑了。
羊心裏直罵馬隊長不是玩藝兒,逗悶子不看地方。因他家在礦上開小吃店的事兒,書記已對他很有意見,怎麼瞧怎麼不順眼;若把紅褲被的事再露出去,說不定書記會把“事”後麵再加一個“件”字,那樣的話,他真的要吃不了兜著走了。他摘下布帽,露出光光的腦殼兒,擦拭似的抹拉兩把,笑著說:“你們怎麼老提過去的榮譽,這不是臊我嘛!想打就打,想掐就掐,明著來好不好,藏頭露尾的,讓人惡心——本人是當過掘進能手,那是哪一年的事。好漢不提當年勇,過去的榮譽隻能說明過去,不能說明現在,更不能說明將來,是不是?!”他一指馬隊長,“我看你這廝就沒安好心。”他見馬隊長眼皮亂眨,要反唇的樣子,怕他說出更好聽的,忙堵他嘴說,“當然了,諸位的意思是鞭策我,讓我發揚革命傳統,爭取更大光榮,這種心情我理解,咱哥們兒這廂有禮了!”他抱起拳頭衝馬隊長晃了晃。
書記已有些不耐煩,說開會了開會了。
會議的內容是布置年終總結和評勞模的事。對這每年都演一回的老節目,大家興趣不大,神情懶懶的。有的還互相笑笑,大概意思是:又來了。
羊猜書記會借機敲他。果然,書記在“最後補充一點”裏說,剛才有的同誌提到發揚光榮傳統,我認為這很好。一個勞模,不僅僅代表他自己,一舉一動都要慎重。不然的話,群眾到時候不投你的票,就被動了。我們也不好說話。羊覺得書記的話太直白,跟點他的名差不多,可還是認可地點點頭,無聲地笑了笑。
二
羊的小吃店在掘進隊單身職工宿舍的山牆根兒,店鋪很簡易,籬笆牆,舊風筒布扯頂,幾塊板皮釘了一扇門。店鋪當口盤著兩爐火,一個爐子燒胡辣湯,另一個爐子烤燒餅。大半鍋胡辣湯一直微沸著,不斷鼓破的小小氣泡散發出誘人的香味。烤製好的燒餅隨便放在一個細竹篾笸籮裏。這種隨便像是主人設計過的,因為越是隨便,人們越願意隨手撿起來吃一個。若是把燒餅摞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苟,那些隨便慣了的礦工就隻想看看了。同樣的道理,這裏一街兩行的小吃店,門麵上都不大講究,黑糊糊,髒兮兮。這樣,那些從窯裏出來的人才覺得對胃口,進得店來,大大氣氣,屁股往凳子上一排,要香要辣,要酒要肉。倘像城裏人那樣,動不動講排場,講衛生,屋頂裝花燈,地麵鋪毯子,弄得假酸假醋,神神秘秘,人們隻好避而遠之,恐怕在這裏一分錢也賣小出。
開小吃店的人,有的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有的來自附近農村,有的是本礦的職工和家屬。他們知道煤礦工人賣命掙的有幾個錢兒,從窯下掙紮上來,願意吃一口,喝一口。且知道礦上食堂那些男女胖子,把食菜做成豬食,對人又沒有好臉麵。所以趁礦工胳膊上夾著大碗去食堂的路上,拿熱湯熱水、一張笑臉和幾句甜話,輕易地就把礦工留下了。一般來說,每個小吃店都有一位姑娘,或一個年輕的媳婦,她們穿著不見得漂亮,但腰身長相都說得過去。早上,天下著小雪,那些姑娘媳婦就站在店門口,或攔在路中央,見一個礦工走過,就報著飯菜的名字,臉上喜巴巴的,說:“大哥,裏邊請,大哥,裏邊熱乎,大哥……”碰上礦工俏皮一點的,說:“大白天的,多不好意思,我晚上來吧!”攔他的姑娘把“晚上來”的意思領會到了,一點也不生氣,說:“大哥說話算話,晚上我等你。”被稱為“大哥”的人笑著表示服氣,人當家腿不當家,不知怎麼就拐進屋裏去了。
入夜,這裏的景象又不同些,除了那些小吃店,又一下子冒出許多飲食攤點,每個攤點上都點著一盞白熾的電石燈,燈光照耀下,燒雞醬鴨,豬頭羊雜,無不盡有。各處都有人在討價還價,在挑肥揀瘦,在把秤杆接過來驗證。也有結伴而來的年輕夫妻,他們不買也不賣,隻是看看夜市的景致。在炊煙和烹油的氣味中,看見有的人不知為何打起來了;看見一個男的趁亂把一個女的手捏了捏,那女的回頭把男的辨認了一下,低眉一笑,就不聲不響地跟男的走了。每個小吃店裏差不多都有人在喝酒,劃拳。喝得盡興時,就以敬酒的名義,拉端盤子上菜的姑娘也喝一杯。姑娘口說不會喝,卻把一杯喝幹了。漢子們喝一聲彩,得寸進尺,要和姑娘劃兩拳。姑娘大大方方,把軟軟的小手交漢子摸過一下,三星倆好地喊。女人不喝是不喝,一般來說會喝的都是無底洞,把壯漢子灌得人仰馬翻,她還像無事人一般。也有的姑娘不勝酒力,幾杯酒下去,小臉慘白。但她們仗義得很,一邊吐得一塌糊塗,一邊還拉著漢子的手不放,願意把酒繼續喝下去。漢子們受了感動,辦法是把腰包翻個底朝天。
羊的小吃店從來不賣酒。酒是好東西,但往往收不到好的效果。一個人把酒用多了,下井搖搖晃晃。電機車從後麵呼嘯著開來了,他想讓車停下來,一下攔在路基中央,指著腳下的一塊地方,喊著:“定,定!”他以為自己掌握有定身法,那麼一指,電機車就得被定住。不料電機車未被定住,他的那條小命永遠定在鐵輪和鐵軌之間了。還有一個放炮員,喝醉了愛說一句話:黃河兩岸盡朝暉,老子喝酒怕過誰!氣魄相當宏大。他平常放炮謹慎得很,總是躲得遠遠的才擰放炮栓。這天把“盡朝暉”和“怕過誰”的詩句念得忘乎所以,連大炮也不怕,雷管炸藥填進炮眼後,沒動窩就擰響了炮,結果可想而知。人們因此得了一個歇後語,某某人放炮——盡朝暉。羊下井二十多年,類似這樣的事情見得多了,在下井前的安全會上,隨便提起一個例子就能講得繪聲繪色,往往還連講帶表演,硬著舌子,眼珠翻白著,身子趔趔趄趄,口說“沒醉,我沒……沒醉”,喉嚨裏響亮地“哏”了一聲,表示事故突然發生了,人跟著他“倒”下去。羊講每一個例子都能把人笑出眼淚,可他自己不笑,臉上板得緊緊的,樣子比誰都凶,說:“笑,笑什麼!手裏有幾個臭錢兒,燒得不行,不花出去難受,是不是?你喝酒下井,好,我不管,我隻問你,老婆孩子交給誰了?要是老婆孩子沒托給人,你趁早給我老實在井上等著,不然的話,到時候,你老婆要男人,兒子要爹,我到哪兒弄去!”
羊的老婆燒胡辣湯,妻妹烤燒餅。老婆老眉哢吃眼,形象已不行了。小姨子緊皮緊肉,笑眉笑眼,“景色”總算不錯。相熟的人無不和羊開玩笑,說他真他媽的可以。羊明白意思,說:“放屁,咱不靠那個。”他從不讓小姨子死乞白賴往店裏拉人,認為那樣“不好看”。他招徠顧客的辦法是自己去“罵”人。羊在這個礦幹了二十多年,年年都是勞動模範,局級、市級、省級的勞模都當過,礦上的人都認識他,他也差不多認識礦上的每一個人。隊裏無要緊事時,他讓材料員(類似文書的脫產辦事員)小牛守電話值班,自己來到店裏,手上隨便找一點事情做,眼睛不放過路經小店的每一個人,見一個“罵”一個。一位外號“永遠健康”的老工人過來了,羊說:“聽說你不是坐飛機摔死在溫都爾汗了嗎?怎麼,沒死呀?”
“永遠健康”樣子病歪歪的,聽見羊跟他開玩笑,頓時顯得精神了許多,老眼笑眯眯的。他是被羊“罵”得上了癮的,雖拙嘴笨腮,也備有幾句兒,說:“誰家的羊圈沒關好,讓你跑出來了,小心人家把你的一對卵子擠出來。”
羊說:“你喝了我的胡辣湯,保證比現在還‘健康’。”
說笑之間,羊的老婆已把胡辣湯端過來了。
一個叫“八大碗”的年輕礦工過來了,羊卻喊他“牛皮匠”。
“八大碗”說:“我怎麼‘牛皮匠’了?”
羊說:“人家說你一頓能吃八碗飯,我不信。”
“敢打賭嗎?”
“打賭沒問題,你的損失太大,我的胡辣湯喝完還可以燒,你肚皮撐破可不好補。你喝上三碗,嚐嚐味道再說。”
說笑之間,羊的老婆已把胡辣湯端過來了。
又一個人過來了,羊剛要開“罵”,一看,是書記,他欲躲開,已來不及了,隻得跟書記打招呼,讓書記進店喝碗胡辣湯。
書記問:“每天營業額多少?”
羊答:“湊合著吧,也就是掙個零花錢兒。”
“據反映你現在是萬元戶了,還有說你有十幾萬元了,情況屬實嗎?”
羊誇張地“咦——”了一聲:“誰咬我的,下嘴這麼狠,錢是那麼好掙的!虧得現在政策好,要是前些年,不反我的資本主義,割我的尾巴莛子,那才叫怪。”
說笑之間,羊的老婆已把胡辣湯端過來了。
書記擺手不接,說吃過飯了。
羊說:“一碗胡辣湯,撐不著您老兒,在您手下辛辛苦苦幹,您不給一點麵子?”
“不是給不給麵子的問題……你是有名的勞動模範,撥亮一盞燈,照亮一大片,回頭咱們好好聊聊。你們隊的評比工作進行得怎樣了?”
羊的老婆還把胡辣湯端在手上,兩眼在問羊,“怎麼辦”。羊對沒眼色的老婆使了個嚴厲的眼色,讓她把胡辣湯端開,又極快地拿出笑臉對書記說:“沒問題,沒問題。”
書記走後,羊“罵”人又不大“罵”得出來,手上想找些抓撓兒,摸哪兒不知是哪兒。書記把“好好聊聊”跟他說過不知多少遍了,至今也沒聊。羊知道書記要跟他聊什麼,應對的詞兒他早就有了“稿子”,聊完了就完了。可書記光說聊聊,引而不發,也真夠捉摸人的。妻妹小慧看了他一眼,他意識到自己失了往日那種連閻王爺都敢胳肢的灑脫勁兒,罵了一句“球”,就哼開了戲文。
小慧烤燒餅相當嫻熟,一塊摻有細碎蔥花的白麵,在她手上團巴團巴,捏巴捏巴,一個周邊厚中間薄的燒餅就成形了。餅的一麵拿小刷子刷上一層糖稀,均勻地撒上數十粒芝麻,把餅子馱在手背上,伸進燃著文火的炭爐裏,飛快地一貼,餅子就粘在穹頂的爐壁上了。等她把下一個燒餅做成,先貼進爐子裏的燒餅也熟了一個。新出爐的燒餅黃朗朗的,上麵點綴著綠的蔥花和紅的芝麻,好看又好吃。
羊愛看小慧幹活兒。小慧腰裏紮著一件藍地白花小圍裙,顯得細處更細,飽處更飽。小慧的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紅紅的胳膊和胳膊上的絨毛。小慧的手腕粗粗的,手指胖胖的,哪兒都透著一種帶彈力的結實勁兒。相比之下,自己老婆不知什麼時候變得鬆鬆垮垮,死頭死腦,真他媽的沒勁。在井下,人家拿他和小慧開玩笑,似乎當姐夫的早就和小姨子把好事做下了。人家說什麼,他都承認。他懂得的,這類事情,你越是否認,人家越認定你心裏有鬼,玩笑會開得更大,更下流。你把什麼都承認了,別人沒有了神秘感,玩笑就越來越稀鬆。而且,你越是把“好事”攬在自己身上,人家倒開始懷疑:這小子恐怕連小姨子的邊都沒沾上呢。這時,該他拿小慧和別人開玩笑了,說哪個不怕幸福的想跟我連襟兒,趕緊行動,花開堪摘直須摘,摘到手才知道是一朵真正的“黃花”,慎著不去采,什麼花也不花了。想到那幫小子向他討教怎樣行動時,他看看小慧的腰身,不禁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