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信(1 / 3)

一般的櫃子兩開門,李桂常家的大衣櫃是三開門。中間那扇門寬,左右兩扇門窄。小小暗鎖裝在兩扇窄門上,需要把櫃子上鎖時,兩邊的鎖舌頭都得分別探進中間那扇寬門的木槽裏。櫃子裏的容積已經不小了,可著中間那扇門鑲嵌的一麵整幅的穿衣鏡,給人的感覺,又大大擴展了櫃子的空間:臥室裏的一切,陽台上的亮光,似乎都被收進櫃子裏,李桂常本人也像是時常從櫃子裏走進走出。

天氣涼了,李桂常把兒子的毛衣拆開重織,需要添加原來剩下的毛線,就把櫃子右側的一扇門打開了。這扇門裏麵有一道豎牆樣的隔板,把大櫃子隔開,隔成一間小櫃子。小櫃子裏放的都是不常用的東西,如李桂常以前穿過的黑棉褲、藍花襖,用舊的粗布印花床單,一塑料袋大小不等五色雜陳的毛線團子,等。這扇門李桂常不常開,她一旦打開了,一時半會兒就不大容易關得上。因為小櫃子的下方有一個抽屜,抽屜裏有一本書,書裏夾著一封信。這封信她已經保存了九年。每當她打開這扇門,心上的一扇門也同時打開了。她有些不由自主似的,隻要打開這扇門,就把要幹的事情暫時忘卻了,就要把放在抽屜裏的信拿出來看一看。信有十好幾頁,她一拿起來就放不下,看了信的開頭,就得看到信的結尾,如同聽到寫信人以異乎尋常的聲調在信的抬頭處稱呼她,她就得走過信的園林,找到寫信人在落款處站立的地方。李桂常小心翼翼地把抽屜拉開了,幾乎沒發出一點聲響。如果抽屜中睡著的是一隻鴿子,她也不一定會把鴿子驚動。受到觸動的是她自己,和以往每次一樣,她的手還沒摸到信,心頭就彈彈地開始跳了。然而這一次她沒有找到信。她不相信伴隨她九年的信會失去,因而她連自己的記憶和眼睛也不相信了。夾藏那封信的是一本挺厚的專門圖解毛線編織技術的書,她把書很快地翻了一遍又一遍,把每頁都翻到了,隻是不見那封信。她臉色變白,手梢兒發抖,腦子裏空白得連一個字都找不到了。她的動作變得慌亂和盲目,把棉褲棉襖床單一一抖開翻找。把抽屜全部抽出來,扣得底麵朝上,把每一個細小的縫隙都檢查過了。她甚至懷疑那封信會埋在盛毛線團的塑料袋裏,就把毛線團往床上傾倒。花花綠綠的毛線團以不錯的彈性,紛紛從床上滾落,滾得滿地都是。毛線團帶著調皮的表情,仿佛爭相說我在這兒呢,可它們每一團都是繞結在一起的毛線,而不是那封長信。李桂常對自己說不要慌不要慌,好好想想。她坐在床邊覷著眼想了一下,再次拿起那本書,幻想著熟悉的信劄能拍著翅膀從書裏飛出來。書板著技術性的臉,無情地打破了她的幻想。李桂常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看來那封萬金難買的信真的不見了。

李桂常很快想到了自己的丈夫,家裏除了她,握有櫃子鑰匙的隻有丈夫,知道那封信放在什麼地方的也隻有丈夫,一定是丈夫把信拿走了。對於她保存那封信,丈夫一直心存不悅,認為那不過是一些寫過字的廢紙,毫無保存價值。丈夫更是反對她看那封信,威脅說,隻要發現她看那封信,馬上把信撕掉。丈夫在家時,她從來不看那封信,隻把信保留在心上。她都是選擇自己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才把門關上,窗關上,按一按胸口,全心投入地看那封信。她清楚地記得,上次看信是在一個下雨天。那天,楊樹葉子落了一地,每片黃葉都濕漉漉的。一陣秋風吹過,樹上的葉子還在嘩嘩地往下落,它們一沾地就不動了。但片片樹葉的耳廓還往上支楞著,像是傾聽天地間最後的絮語。她看了一會兒滿地的落葉,心裏泛起絲絲涼意,還有綿綿的愁緒,很想歎一口氣。回到家裏她才恍然記起,自己有一段時間沒看那封信了。她說了對不起對不起,隨即把信拿出來了。待她把信讀完,天高地遠地走了一會兒神,才把氣歎出來了。歎完了氣,她像是得到了最安適的慰藉,心情就平靜下來。她珍惜地把信按原樣疊好,重新裝進原來的信封裏,並夾到書本的中間,放回抽屜裏。那天丈夫很晚才回家,不可能看見她讀信。難道丈夫在放信的地方做了不易察覺的記號,她一動信丈夫就知道了?倘是那樣的話,事情就糟糕了。她仿佛已經看見,丈夫惱著臉子,以加倍的辦法,很快把信撕成碎片,拋到陽台下麵去了。在想像裏,丈夫每撕出一個新的倍數,她的心就痙攣似的收緊一下。當丈夫把信的碎片拋掉時,她也像是被人從高空拋下,拋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她不由得抽了一口涼氣,幾乎叫了一聲。她也許已經叫出來了,隻是叫得聲音有些細,自己的耳朵沒有聽見。但她的心聽見了,心上的驚呼把她從想像中拉回來,她意識到自己可能把事情想得過於嚴重了,便搖搖頭,嘲笑了自己一下,動手整理被自己弄亂的東西。

丈夫對她總是很熱情。丈夫回家,人沒進來,聲音先進來了。丈夫以廣泛流行的親愛稱呼向她問好。這樣的稱呼,丈夫叫得又輕快又順口,而她老是不能適應,形不成夫唱婦隨。她按自己的習慣,迎到門口接過丈夫的手提包,問了一句你回來了。下麵的問話她是脫口而出:“你見到那封信了嗎?”這句問話,她本打算等就寢後再向丈夫委婉地提出來,急於知道那封信命運如何的心理,使她有些管不住自己,一張口就問出來了。話一出口,連她自己都有些吃驚,但已收不回來了。

“信?什麼信?”丈夫問。

“就是那封信。”

“哪封信?說清楚點。你怎麼吞吞吐吐的?出什麼事了?”丈夫眉頭微皺,目光變得銳利起來。

李桂常小知怎樣指稱那封信,說:“就是放在櫃子抽屜裏的那封信。”

丈夫似乎還是不解,雙手西方人似的那麼一攤說:“我怎麼知道,什麼信不信的?信則有,不信則無,我曆來不關心。”丈夫從她手裏要過手提包,從裏麵掏出兩本封麵十分花哨的雜誌,說這是給她新借來的,其中有幾篇文章很好看,有一篇是披露某個當紅歌星的婚變,還有一篇是介紹娛樂業中的女性,都比信精彩得多。

李桂常接過雜誌,說她今天不想看,隨手丟在客廳的沙發上了。近年來,丈夫隔不幾天就給她借回一兩本新雜誌,這些雜誌有婦女、家庭、法製方麵的,也有影視、時裝和美容方麵的,稱得上五花八門。丈夫不無得意地向她許諾,不光讓她吃得好穿得好,還保證供給她充足的精神食糧。丈夫的用心她領會到了,丈夫是想用這些雜誌占住她的心,不讓她再看那封信。這些名堂越來越多的雜誌她也看,但無論如何也代替不了她看那封信。她說:“信就在抽屜裏放著,它自己又不會紮翅膀飛走,怎麼就不見了呢?”

丈夫說:“你把信東掖西藏的,誰能保證你不會記錯地方!”丈夫很快地舉了個例子:一個老太太,靠拾廢品攢了一卷子錢,覺得放在哪兒都不保險,後來塞進一隻舊棉鞋裏,結果忘了,把舊棉鞋連同錢當廢品賣掉了。丈夫的意思是以此類比,給李桂常指出一個方向,讓她往自己身上找原因,不要懷疑別人。

李桂常說得很肯定,說她不可能放錯地方,也決不會放錯地方,因為她還不是一個老太太。

“那我問你,你最近是哪一天看的信?”

李桂常想說是下雨那天看的信,話到嘴邊,想起丈夫說過的不讓她看信的話,就有些支吾,說她記不清了,又說她最近沒有看信。

丈夫一下子就抓住了支吾的脖子,指出她連哪天看的信都記不清,還談什麼不會記錯地方。丈夫給了她一個台階,說:“好了,兒子該放學了,你去接兒子吧。”

李桂常的執拗勁兒上來了,她站在自己的立場上,拒絕踏上丈夫給她的台階,她說,要是找不到那封信,今天她哪兒也不去。她聽見自己聲音發顫,眼淚即時湧滿了眼眶。

丈夫以為可笑,自己笑了一下。丈夫像哄一個愛掉眼淚的孩子一樣拍拍她的背,說她把一封信看得比兒子還重要,這日子沒法過了。“這樣吧,我來幫你找找。真沒辦法,誰讓我娶了一個把看信當日子過的老婆呢!”丈夫打開櫃子門上下瞅瞅,就去拉寫字台的抽屜。寫字台的抽屜一共有六個,他隻拉開了兩個,就喊著李桂常的名字,讓李桂常過去,“看看,這是不是你的寶貝?”

李桂常走進臥室一看,眼睛裏馬上放出欣喜的光芒,丈夫手裏拿著的正是那封信。奇怪,信怎麼會跑到寫字台的抽屜裏呢?一定是丈夫悄悄把信轉移出來的。丈夫大概在做一個試驗,看她把信淡忘了沒有。她走到丈夫身邊,剛要把信接過來,丈夫卻倏地一收,把信收回去了,問:“你承認不承認是你自己把信放在這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