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慧說:“哥,你笑什麼?”
羊說:“我沒笑呀。”眼裏的笑意還蕩漾著。
老婆斜了羊一眼,很警惕的樣子。羊趕緊把笑意收斂了。老婆開始不同意小慧來當幫手,她說羊“一肚子壞水”。後來又對羊說:“你敢動小慧一指頭試試!”羊說:“真是狗眼看人低,你們家的人一個味兒,嚐你一個夠八輩子。”老婆對羊還是不大放心。
小慧又說:“哥,聽說你會跳舞,怎麼沒見你跳過。”
羊說:“我要是去跳舞,你姐還不吃了我!”
小慧說:“跳舞是自由的,我姐才不管你呢!”
老婆說:“他想自由,美死他呢!”
羊說:“看看怎樣,你姐要壓迫無產階級一輩子。”對小慧擠擠眼。
小慧撇嘴笑笑,表示不相信羊的話。
三
小牛從樓上下來找羊,說宣傳科王科長找他有事,要麵談。
羊知道王科長饞灑。二鍋頭是老二,他就是老大,說:“就說我不在,下井去了。”
小牛說:“我跟他說了你下井去了,他說:‘下什麼井,我明明看見他在飯鋪裏剝蔥。蒙別人行,蒙我不行。’”
羊抓抓頭皮,說:“我這就下井去,你讓他到井下找我,我就不信——”走到門口,他走不動了,原來王科長也隨後下來了,正站在一處牆角,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從眼鏡片後麵觀察他,看來“眼鏡王”對他這一“上計”早有防備,走是走不脫了。他隻好很熱情地奔過去,說什麼事還要王科長親自啟動大駕,打個電話把我們傳去不就得了。領導作風這樣深入,真值得我們好好學習。又說:“天這麼冷,走,先喝碗胡辣湯暖暖身子。”上來拉王科長的手。
王科長把手躲開,說:“胡辣湯?什麼胡辣湯?不——不不不不。我這次找你,一共三件事——”往上推推眼鏡。
羊做出俯首聽命的樣子,請王科長講哪三件事。王科長打住不說,往樓上隊部辦公室看了看。來到辦公室坐定,王科長又說了一遍“一共三件事”:“第一,據反映,上次礦黨委布置的學習任務你們隊沒完成,在學習時間念武俠小說,工人都著迷了,每次都念到‘且聽下回分解’還不罷休……”
羊一聽就蹦了起來,說:“放屁,純粹吃人屎放狗屁,這是政治問題,胡說八道可不行。”他見王科長臉色不大好,想到把“放狗屁”接得太快了,變得笑嘻嘻的,說:“科座,你不能跟老弟開這麼大的玩笑。”
王科長不放臉子,說:“誰跟你開玩笑!這是你們隊的工人親口告訴我的,說你隻顧賣胡辣湯賺錢,連政治方向都丟了。這問題我還沒跟書記彙報,你看怎麼辦?”
羊喊過小牛,說:“你去提瓶酒,弄幾個菜,我和王科長喝兩杯。”
王科長說:“不要弄,弄我也不喝,我最近事多,不想喝。”
羊說:“酸得我蛋疼,咱哥兒倆,你跟我還外氣!你不喝我喝,這行了吧!”
王科長這才笑了。
小牛抱回幾個紙包,每個紙包裏一樣菜,豬頭肉、花生米、拆骨牛肉,還有王科長愛吃的雞雜等。把紙包在桌角攤開,小牛又從褲口袋裏抽出一瓶白酒,一嘴啃開,在兩個大搪瓷碗裏各倒上一些,說:“請吧。”欲退走。
羊說:“你先和王科長幹一杯,王科長對咱們隊的工作一直支持很大。”
小牛就端起碗,跟王科長碰。王科長說:“你不行。”端起酒看了看,像是沉思了一下,就喝幹了。又說,“我和你們隊長不錯,我們是幾十年的交情。”問羊,“你今年多大?”
羊說:“操,還說幾十年的交情,連我多大歲數都不知道,我的酒真讓你白喝了,跟倒進尿罐子裏差不多。”
王科長笑著打哈哈,說忘了,真忘了。
羊吩咐小牛一會兒端兩碗胡辣湯上來。王科長這次沒問“什麼胡辣湯”,卻說:“你的胡辣湯味道不錯,比較接近正宗。”
隨著瓶裏的酒少下去,王科長的話就多起來,說他也想開個飯館,幹宣傳工作最沒勁,要不是書記對他不錯,他早就不幹這個科長了。又突然很神秘地伸著脖子對羊說:“你們讀的那本武俠小說我也看過。”舉出其中兩個人物,誇人物好生了得。他本意是表明自己和羊多麼知心,不料羊不愛聽這個,羊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說:“你怎麼還提這個!我不是跟你說了嗎,凡是沾學習的事,掘進隊決不含糊,步步緊跟,處處照辦。把幾個班的班長找來,問問他們誰敢在學習時間念小說,反了呢!”
王科長有點尷尬,說:“對對對……我不是那個意思……現在每個隊都是一樣……幹脆這樣吧——”他也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像是作出了某項重大決定,並付出了很大代價,瞅著羊說:“你讓小牛整個材料,我給你們發個宣傳簡報,再讓廣播站廣播一下,號召全礦學習你們的經驗,這行了吧!”說罷,仿佛真理又到了他這一邊,端起碗,說羊喝酒太滑頭,碗裏的酒老不見下,不夠哥們意思,敦促羊把酒碗端起來。
羊把話題岔開,眯著笑眼,提起王科長的一件趣事:有一次王科長把酒喝多了,老婆不讓他上床,撒了他一頭一臉擦地用的鋸末,他的手亂擋,還說“雪下得夠大的”。羊問王科長,是不是想讓嫂夫人再給他頭上“下雪”。
這話王科長聽來十分親切,臉上的肉笑成團兒。他拿羊的小姨子打趣羊,說羊日漸幹癟,而羊的小姨子越來越豐滿,這事兒不知怎麼搞的。兩個人一來一往,玩笑越開趣靠下。酒喝得差不多了,也沒見王科長說出另外兩件事。臨走,羊問他還有什麼事,不是他媽的“一共三件事”嗎?王科長這才拍了一下胯骨,說:“你看我這記性……第二,你們隊出一個人參加礦上的講演比賽,挑嘴皮子利索的去講,講得好了,還可以選拔到局裏參加比賽。這可是政治任務。第三,‘書記信箱’裏收到一封信,說你準備拿出一萬塊開飯館賺的錢交黨費,書記讓我找你落實一下,以便及時報道。”
羊往外推宣傳科長,說:“快滾蛋吧!”
沒過幾天,帶紅字頭的宣傳簡報果然下來了,簡報稱,“掘進隊針對有些單位出現的‘假學現象’,真抓真管,收到了良好效果”,接著說這個隊現在出現了幾多幾少,“打麻將的少了,認真學習的多了;看武俠小說的少了,學馬列的多了……”,“之所以出現這樣可喜的局麵,主要是因為隊領導把政治學習當做頭等大事來抓……”
小牛把簡報拿給羊看。羊說:“人拉屎還能聽狗的,他的‘幾多幾少’玩兒了幾十年了。”
王科長打來電話,問羊看到簡報沒有。羊說:“什麼簡報?沒有呀。”就把電話掛死了。
電話又響,羊估計王科長屁沒放完,不接。他又怕萬一是井下掘進窩頭打來的,井下的事都是細棍子上支石頭,馬虎不得,就讓小牛接一下。小牛一接就把送話器捂了,說:“快,礦務局朱局長。”
羊一聽,果然是個厚重沉著的聲音,忙說:“我是羊,我是羊……不敢不敢,朱局長辛苦……飯店?說不上飯店,就賣點燒餅胡辣湯,那是我老婆沒事幹,弄著玩兒……”羊看看門口,門半開著。小牛明白羊的意思,趕緊過去把門關嚴了。“……真的和我沒關係,咱受黨教育多年,這點覺悟還有……對,對……沒賺多少錢,真的,領導可以調查……哎呀,停也可以,就怕我老婆不幹,我老婆脾氣狗著呢!這樣吧,我跟她商量商量,做做她的工作……是,小孩他姨是來幫我老婆的忙……說不上漂亮,一般化……你是誰?”羊像是聽出了破綻,突然提高了聲音:“你他媽的是誰?”對方大概把電話掛了,羊把話筒看了看,像是要從話筒上辨認出點什麼,話筒黑不溜秋的,仿佛咧著闊嘴巴在嘲笑他,並笑得彎了腰。羊笑笑,說“去你媽的”,把話筒扔下了。
四
省裏一家劇團來礦上演出,一天兩場,連演三天。主演是個女的,經常在電視上露麵。這下吸引了不少人,礦上頓時變得熱鬧起來。一位滿臉褶子的老漢,推著獨輪車來了,車上鋪著印花被子,被子上並腿坐著一位比老漢還要老的老太太,看樣子是老漢的母親,兒子要盡孝心,就推著母親來看戲。一群農村姑娘,穿得新嶄嶄的,臉上泥著一層雪花膏。她們已買了戲票,離下一場開演時間還早,她們就拉了手,各處走走看看。她們以為人人都注意她們,卻不知道自己應該注意什麼,眼睛找不到地方。還有的村開著手扶拖拉機來了,男男女女下來一大堆。其中一個人大概先來過,對圍著他的人指東指西,說這是食堂,那是廁所等。礦上的小夥了當然不甘寂寞,下了班,臉洗得光光的,在劇場門前的人群裏走來走去,對一頭小毛驢和騎毛驢來的小媳婦評頭品足,讓人知道他們是這兒的主人。人一多,吃飯的就多。羊顯得很興奮,囑老婆和小慧這幾天辛苦點,別錯過做生意的好機會。各個小飯鋪都意識到了這一點,增加了人力物力。有的推出了炸麻花,烤白薯新品種。有的把大喇叭錄音機擺在門口,把女主演的錄音帶一天到晚地放,以招徠顧客。
羊有羊的辦法。趁女主演在後台休息時,他讓小牛找到女主演說:“我們礦有位省勞動模範,特別愛聽您的戲,想來看看您,不敢來,怕您笑話他。”
女主演說:“勞模呀,沒關係的,讓他來吧。”
小牛剛要招手讓羊過來,一回頭,見羊已在女主演身邊站著,羊手裏提著一個雙層桶式飯盒,樣子憨厚怯生,眼睛不敢看人。
女主演說:“就是這位師傅吧,你好!”向羊伸出了手。
羊把手伸出來,又縮回去,在衣服上蹭著,嘿嘿地裝傻。
女主演說:“煤礦工人真老實,真好!”
羊吭吭哧哧說:“您這麼大的演員,能來給我們煤礦工人演出,我們特別感動,我代表……這裏也沒啥好的,一點本地的風味小吃,算我們的一點心意……您要不嫌髒……我不會說話……”說著把飯盒打開,上層放著一把銀亮的小勺,下層是冒著熱氣的胡辣湯。
女主演說:“謝謝,我一定嚐嚐。”她捏了勺柄,吃了胡辣湯裏的一粒花生米和一根油炸豆腐條,說:“味道不錯。”
回到飯店,羊找了一張紅紙,請毛筆字好的人寫了幾句話貼在門口,上寫,著名表演藝術家某某喝了該店的胡辣湯,讚道:“你家的胡辣湯味道好極了!”
路過的人看見了紙上的話,把女主演的名字念了又念,有人說:“嗬,這不是廣告嘛!”
羊說:“你聰明。”
有人對女主演是否喝過羊的胡辣湯表示懷疑。羊並不解釋,隻讓他們問女主演去。
馬隊長也看見羊的廣告了,說:“你小子盡玩稀的,老馬說你的胡辣湯味道壞極了!”
羊說:“你的嘴不是嘴,一張嘴一股子馬糞味兒。”他問馬隊長要不要來一碗兒。
馬隊長說:“我喝了你的胡辣湯,說不定你又添上一句,說乾隆爺誇你的胡辣湯味道好極了。”
羊說:“乾隆算個鳥。”
人們對自己的品嚐能力大概都有點缺乏自信,女主演說好才算好。消息傳開,前來喝胡辣湯的人果然多起來。這時候,胡辣湯的味道如何已不是主要的,仿佛喝胡辣湯成了一種心理需求和文化需要,比如到風景聖地遊覽一樣,“到此一遊”才對得起自己。羊趁機把每碗胡辣湯的價格稍稍提了提,人們也無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