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姐重新背起平路,找到一處裸露有樹根的地方,攀著樹根爬上去了。坑外沿有一條小土路,順土路走不遠就到莊稼地了。一路走著,小姐姐告訴平路這是什麼莊稼,那是什麼莊稼。走過一片油菜地,油菜碧綠碧綠,渾身上下結滿了角。平路說油菜真好。走過一片大麥地,大麥金黃,麥穗又大又美麗。平路說大麥真好。走過一片蠶豆地,蠶豆葉子肥得白汪汪的,上麵還開著小藍花,下麵豆角已飽鼓鼓的。平路說蠶豆真好。小姐姐嫌平路隻會說“真好”,說好的多著呢,看你怎麼說。走過一片豌豆地,走過一片小麥地,又走過一片養蓮藕的水澆地……平路喜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了。小姐姐顛他:“平路,你說話呀,你啞巴啦?”
平路說:“我想下去摸摸。”
小姐姐說:“這好辦。”她把平路領進一塊小麥和豌豆雜生的地裏去了,這裏原來有一條極細的小徑,小麥豌豆一長起來,小路就被掩蓋了。小姐姐背著平路,得一邊走,一邊把相互糾纏的莊稼秧子分開才行。他們走進莊稼地的深處才停下來了,小姐姐把平路安頓好,讓平路想摸麥穗就摸麥穗,想摸豌豆就摸豌豆。她摘下一個嫩豌豆角子,剝開,把裏麵的綠豌豆子兒喂給平路吃。她又摘下兩三個麥穗,在手心裏搓揉,兩手倒騰著吹去糠皮,隻剩下麥粒。麥粒一顆胖似一顆,一掐冒一股乳汁樣的白水。小姐姐讓平路張開嘴,一下子捂進他嘴裏去了。平路從未吃過這樣新鮮的東西,覺得又香又甜。香不是通常那種香,甜也不是通常那種甜,偏偏有一種清新氣,既在新糧食裏,又在莊稼棵子裏,這種氣看不到,能感覺到,它是那樣濃鬱,無處不在。平路吃下新糧食後,好像自己也變成了一棵小麥或一棵豌豆,全身在呼呼地冒莊稼棵子的氣息。平路在麥根部的土地裏看見一塊白色的碗片,在麥莖發現一隻身上長五彩斑點的硬殼蟲,還在豌豆秧梢兒看見一朵未謝的豌豆花……每看到一樣東西,平路都很欣,欣喜得不知如何辦才好,他說:“到莊稼地裏看看,死了就不虧了。”說著他長歎一口氣,身子一歪躺在麥棵子裏,說:“我死了,我死了!”
小姐姐說:“平路,你裝死我打死你,起來!”
平路不起來,也不吭聲,他擠著眼,閉著嘴巴,雙手也盡量伸直,跟小姐姐“死”時做得差不多。
小姐姐說:“平路你跟誰學的?”伸手揪他的耳朵。他不怕疼。小姐姐捏他的鼻子。他用嘴呼吸。小姐姐把他的嘴也捂上了。他隻好醒過來。
小姐姐說:“以後不許你這樣!”
平路說:“小姐姐,我不想死!”說著眼裏的淚水就滿槽了。
小姐姐的眼也濕了,她說:“不想死就不死。”
他倆回村時,路過一所小學校,裏麵讀書的聲音很大。平路沒見過學校,想去看看。小姐姐也是很想讀書的,因為讀不成,就賭氣跟學校疏遠了。平路提出到小學校看看,小姐姐盡管有點不情願,還是背著弟弟向學校教室的窗口走去,窗口是木格子柵成的,他們躲在窗外一側,能看見裏麵的學生。學生娃子讀書的樣子很好笑,他們一個個嘴張得像小瓢兒一樣,都伸長脖子,可著嗓子吼,仿佛在比賽誰的嗓門最高:“一隻烏鴉口渴了,到處找水喝……”小姐姐和平路心裏默念著:“一隻烏鴉”,嗓子眼都有些癢癢。可小姐姐說:“他們都是烏鴉,叫得比烏鴉還難聽,咱走!”
他們剛離開教室窗口不遠,聽得身後一陣歡呼,學生們下課了。有幾個學生娃子見平路是個小羅鍋子,就一蹦一跳地朝他姐倆包抄過來,有的說:“快看,小羅鍋兒,小羅鍋兒。”有的就唱:“羅鍋腰,去打鷹,後麵背著一張弓;人家掏弓俺不掏,俺趁俺的羅鍋腰。”小姐姐背著平路走得快,他們追得也快,小姐弟倆走出好遠了,他們還緊追不舍。小姐姐忍無可忍,她猛地轉過身來,朝學生娃子逼視過去。小姐姐的目光充滿憤怒,看樣子誰敢再叫一聲小羅鍋兒,她就會放下平路,扭住人家拚命。那些學生娃子們不敢再叫,一哄而散了。
平路生病了,發高燒,小臉兒燒得紫紅。家裏沒錢給他治病,母親就熬些薑湯,給他發汗。平路身上捂著棉被,出的汗把棉被都溻濕了。出透了汗,平路身上的燒退下去一些,汗一幹,燒又升起來了,腦門子火炭似的燙手。母親知道平路不行了,就按常規問他想吃點什麼,想吃雞蛋就煮一個雞蛋,想吃白麵條就跟人家借麵擀一點兒。
平路伸出小手擺了擺,表示什麼都不吃。平路的小手又細又白,連一點血色也沒有。他的眼淚還不幹,大淚珠子從閉著的眼裏一個一個往外冒。
母親說:“這孩子的命真苦!”
小姐姐也問平路想吃什麼。
平路說:“……小姐姐……我……我不想死……我害怕……”
小姐姐用手掌給平路抹眼淚,要他別說傻話:“你不會死,離死遠著呢!”她問平路是不是想吃魚。去年夏天,小姐姐跟別的小閨女兒在水塘邊撈雜草,一條鯽魚鑽腳窩子,被小姐姐踩到了。小姐姐用蓮葉把鯽魚包了一層,又裹了一層泥,埋在灶膛的餘火裏燒。待泥幹後,拿到平路麵前的硬地上摔開,白蒜瓣一樣的魚肉就露出來了。小姐姐把魚刺一根一根挑出來,魚肉全喂給平路吃了。平路說過,他吃過的東西數魚肉最好吃。
平路沒有擺手,也沒有說話。小姐姐認定平路是想吃魚,她趕緊到村東的水塘裏去給平路摸魚。
那一回,小姐姐就是在這個水塘踩到鯽魚的。後來小姐姐又到水塘看過,正晌午時,有成群的鯽魚浮上水麵曬鱗,她相信能摸到一條兩條。水塘邊的蘆葦長得很茂密,幾乎把水塘包圍住了,脫光衣服下去別人也看不見。小姐姐摸魚心切,穿著衣服就下水了。她不會水,不敢到深處去,就在塘邊淺水處的雜草秧子裏摸,她先摸到一個大蛤蟆,又摸到一隻螃蟹,總算摸到一條魚了,卻是那種極小的、渾身澀拉拉的“鍘釘”。小魚也是魚,小姐姐舍不得扔掉,掐根草莖把魚鰓穿上,叼在牙上,接著摸。她有點著急,央求似的對水裏的鯽魚說:“鯽魚鯽魚快來吧,讓我摸到一條吧,我弟弟等著吃呢!我弟弟快不行了,好鯽魚可憐可憐他吧……我不要多,一條,隻要一條……”這時她不知不覺摸到深處去了,腳下一滑,就不得底了。她覺得不好,剛要喊“平路,姐姐對不起你呀……”還沒喊出來,人就沉入水中了。
(獲《山花》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