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小呀小姐姐(2 / 3)

天過了午,小姐姐才回來了。小姐姐右手牽羊,左手?著一籃子青草。她的小臉兒曬得通紅,額角汗巴流水的。那頭拴在椿樹根的豬看見小主人薅回青草,條件反射似的站起來,急得唔唔呀呀亂叫。小姐姐把羊拴牢,把青草掏給豬吃,這才來到平路身邊,拿出一串東西給他看。

平路惺忪的眼睛馬上亮了:“螞蚱,我要,我要!”

小姐姐把螞蚱遞給了平路。土黃色的大螞蚱有四五隻,背靠背地穿在一根草莖上。這些野性的東西仿佛對被俘很不甘心,帶毛刺的長腿亂彈一氣。有一隻老螞蚱突然張開翅膀很快地撲扇起來,平路嚇得一驚,把螞蚱串子扔在了地上。

小姐姐說平路膽小,把螞蚱撿起來,到灶屋去燒,燒熟後準備給平路吃。父親臨死時,母親曾問父親想吃點什麼,隻要父親提出想吃什麼,母親就去買,就是砸鍋賣錢也要滿足父親的要求。這些話小姐姐都聽到了,父親最後沒提出想吃什麼,隻是搖搖頭就死了。小姐姐接過母親的話,問平路想吃點什麼。平路說想吃燒螞蚱。小姐姐說這好辦,今天把螞蚱逮回來了。小姐姐去灶屋燒螞蚱時撿起平路丟棄的那根葦子,交到平路手裏,讓平路守在豬和豬草旁邊,別讓人家的豬羊來搶吃。

有一隻母羊飛跑到院子裏來了,到草堆前張嘴就吃。平路把葦子打在羊背上,不料母羊竟不怕,隻把屁股調轉一下,照樣埋頭緊吃。平路打得緊了,母羊銜起一嘴草,到旁邊吃去了。平路挪著剛追過去,那母羊又奔回草堆前接著吃。平路有些著急,隻得求助於小姐姐。小姐姐從灶屋奔出來,奪過平路手裏的葦子,隻幾下就把母羊抽得逃竄了。

“連個羊都趕不走,你怎麼這麼笨呢!要你有什麼用,你幹脆死了吧!”

平路無話可說,眼裏即時湧滿了淚水。

小姐姐把螞蚱燒熟了,一隻一隻剝給平路吃。因為剛才的過失,平路吃得不怎麼香。小姐姐問他香嗎,他點點頭。他讓小姐姐也吃一隻,小姐姐不吃。小姐姐看出來了,平路人不大,心已重重的了。喂平路吃完螞蚱,小姐姐歎了口氣說:“你要是不願意死,我死了算啦!”她說罷,把衣服和頭發稍事整理,仰麵順長著躺下了。她雙手貼在腿邊,閉上眼腈,屏住氣息,盡量做出死的姿態。

平路不相信小姐姐這麼快就死了,用力推晃著小姐姐的身子:“小姐姐,你別死,我不讓你死!”

推晃不醒小姐姐,平路就用手指扒小姐姐的眼睛和嘴巴。按他的理解,隻要小姐姐的眼睛和嘴巴張開,人就活轉來了。可他越扒,小姐姐的眼睛和嘴巴閉得越緊,沒有一點活過來的意思。平路不知如何是好,開始有些害怕。天很高,高得夠不著。院子裏很空,母親、姐姐和哥哥都還沒回來。於是平路哭了,哭得很傷心,並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他說:“小姐姐,你不能死呀,我死,我死還不行嘛!我是個羅鍋腰,活著也沒用……我願意死……”

平路見小姐姐的眼皮鼓起一個包,包兒越鼓越高,終於把眼皮撐開,一個大大的淚珠軲轆滾出來了。人死了難道還會落淚嗎?平路正不知怎麼回事,小姐姐翻身坐起,一下子把他抱住了。

小姐姐摸到平路的胳膊、腿和脖子,這些地方都細細的,好像一天比一天細。小姐姐摸到平路的腰,平路的腰比以前羅鍋得更厲害,中間尖削削的,突然上去,又突然下來,拱度很小,相搭的脊骨簡直像一根折斷的棉花柴,連接棉花柴的隻有一點柴皮。小姐姐還摸到平路的肚子,這隻肚子有點大,肚皮卻有點薄,比母蚰子的肚皮還薄,一隻手在肚子上走過,裏麵東西都摸到了。這一切都使小姐姐感到,平路是活不長了。她聽母親也對別人說起過,說平路那孩子不是個長秧子葫蘆,活一天少一天吧!既然這樣,小姐姐問平路還想吃點什麼。

平路把螞蚱吃過了,一時想不起還想吃什麼。

小姐姐問他想不想到莊稼地裏看一看。

平路有生以來,還從來沒到莊稼地裏去過,覺得莊稼地離他十分遙遠,他說:“想是想,怎麼去呢?”

小姐姐說:“等小麥黃梢兒了,我背你去,咱去摘豌豆,揉麥粒兒。”

從此平路像盼過年一樣天天盼著麥子黃梢兒。

麥子甩齊穗時,落了一場大雨,村裏地裏泥水都很大,出不得門。按說這樣的天氣平路應該高興,因為母親和幾個姐姐都在家,他不必像往日一樣孤孤單單地守著一個大院子了。可是平路不但高興不起來,反而顯得更加害羞和膽怯。他像是躲避著家裏人對他的注意,本來已經醒了,卻躺在地鋪上不起來,聽外麵一陣緊似一陣嘩嘩的雨聲。或是起來了,不聲不響地堆坐在屋子一角,眼睛誰也不看。他害怕母親跟他說話,母親一跟他說話,就要為他的將來發愁,就會勸他死。他不知道怎樣才能死。一天不死,他就覺得對不起全家的人。

母親今天給他出了兩個數兒讓他相加,他加對了。母親又出了兩個大一點的數兒,他又加對了。母親似乎看到了某種希望,臉上有些悅色。

小姐姐告訴母親,平路還會站呢。母親下地幹活兒,她曾拉著平路的手,讓平路練過站立。

母親讓平路站一下試試。

平路求救似的看著小姐姐。小姐姐隻用眼神鼓勵他,卻不把手交給他。

平路隻好手抓著箔籬子往起站,還好,他總算站起來了。可是,他的細胳膊和細腿都抖索得很厲害,仿佛隨時會折斷似的。他的樣子很像一隻大肚子蛤蟆,四肢隻適合趴著或蹲著,如今硬讓他站起來,別人看著不是那麼回事,他自己也不能持久。外麵刮進一陣風,潲進一陣雨,平路堅持不住,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母親把平路抱在懷裏,又有些失望。母親這次沒勸平路“死了吧”,隻是說:“我要是死了,你這孩子怎麼辦呢!”

平路緊緊摟住母親的脖子。

麥子終於黃梢兒了,小姐姐把平路的手洗了洗,臉洗了洗,背起他往村外的田野裏走。出村時,小姐姐沒有走村前的大路,下到村後的幹坑裏去了。下坑容易上坑難,小姐姐背著平路爬到半坡,一腳沒蹬好,滑下來了,一直滑到溝底,小姐兒倆摔得東一個西一個。小姐姐怕平路哭,平路怕小姐姐哭。小姐姐說:“這個死幹坑,不想讓我們上去,那不行!”平路見小姐姐不哭,他也不哭,眼淚在眼眶裏轉了轉,又回去了。他用手拍打著幹坑的地麵,說:“我打死你,我打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