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小呀小姐姐(1 / 3)

平路是個小羅鍋子。

他出生不幾個月,父親就死了。送父親入了土,母親抓起他要喂時,奶水已經沒有了,隻有一點點血筋兒。母親說:“這孩子恐怕要丟搭壞。”

平路到了早該會走的年齡,連站也不會。母親見他脊梁處鼓起一個包,摸摸,是硬的。母親想用手把包按平,把脊梁順直。不料那鼓包像有彈性似的越拱越高,後來就成了拱橋的樣子。身上背了一座拱橋的平路,路不能走,橋不能翻,隻能用細胳膊撐著尖屁股在院子裏挪來挪去,幾乎是一個廢人了。母親發愁平路的將來,以商量的口氣對他說:“路兒,你死了吧!”

平路已懂得死的含義,那就是把人裝進一個木頭匣子裏,埋入野外的地下,天黑了不能回家,下雨下雪也不能回家;過年放炮聽不到,天上打雷也聽不到;杏樹開花看不見,出大太陽也看不見……平路沒有對母親的話作出答複,眼裏卻湧滿了淚水。

母親看出平路不想死,暫時不跟他商量了。

一旁滿眼噙淚的還有一個,是平路的小姐姐。小姐姐該上學了,母親沒讓她上,兩個哥哥上學,家裏已很難供養,女孩子不能再上學,女孩子能掙個活命就不錯了。大姐二姐跟母親在生產隊幹活,小姐姐就一手托籃子,一手牽羊,天天到河坡裏薅草,放羊。羊吃飽就不用喂了,小姐姐割回的草是喂豬。他們家的豬沒糧食吃,也是吃草。羊吃了帶露水的草容易拉稀,小姐姐得等太陽生了芒,太陽的芒把草葉的大露珠都紮走,才能下地。每日裏這段時間,小姐姐能跟平路玩一會兒。她把平路的毛頭抱在懷裏扒來扒去捉虱子。從石榴樹上摘下一朵長把的紅花,用軟草秧子把紅花朝天椒似的綁在平路頭發上。她教平路唱歌謠:小棗樹,三股杈,上麵坐著姐妹仨。大的會織毛藍布,二的會織牡丹花,就數小三兒不會織,一織織個大疙瘩。她爹說,打死她,她娘說,不要她,說個婆家給人家……平路心靈記性好,一會兒就學會了。他問小姐姐是不是小三兒。小姐姐揚起巴掌:“我打死你!”平路就笑了。平路笑起來是很好看的,一點也不像個羅鍋子。小姐姐還用高粱稈兒給平路紮卷尾巴的大黃狗,用泥巴捏胖頭團臉的小閨女,她挑一個模樣最體麵的標致的小閨女,對平路說:“這個留著給你做媳婦吧。”小姐姐的意思,將來不會有閨女願意嫁給半路,這小媳婦雖是泥巴捏的,也算是一口人哪。平路說他不要媳婦,他隻要小姐姐。小姐姐說不成,小姐姐長大是人家的人。平路問她是誰家的人。小姐姐說她也不知道。平路以為小姐姐知道,是故意不告訴他,就把小姐姐的胳膊拉拉扯扯,纏著讓小姐姐說。小姐姐抬頭把太陽看了一下,做出大事不好的驚訝表情,說隻顧玩把放羊的事忘了,丟下平路,急急忙忙去解羊繩。平路哭著不讓小姐姐走,他是真哭,眼淚嘩嘩的,屁股在地上一欠一欠地欲追小姐姐。

小姐姐說:“哭,哭,不讓我走,把豬餓死呀!把羊餓死呀!”小姐姐還是走了。那隻羊大概真的餓了,像跑梢子的馬拉車一樣跑在小姐姐前頭。拐過牆角,小姐姐把羊繩拽了一下,躲在牆後探頭瞅平路,若是平路哭個不止,她還得回去哄哄他,許給他一個願,比如給他逮一隻叫蚰子,或摘一串馬炮瓜。她不能讓弟弟老哭,哭多了弟弟說不定會羅鍋得更厲害。

還好,平路一看不見小姐姐,就不哭了。沒有人聽,哭還有什麼用呢。院了裏隻剩下平路一個人了。院子不小,顯得空落落的。陽光從東邊土牆上斜照進來,黃黃地鋪滿一地。陽光從那麼高的天上落下來,竟一點聲音也沒有,真是怪事。院子裏有一棵椿樹,一棵石榴樹,還有一棵杏樹。杏樹不是很高,可在平路眼裏卻高不可攀。他挪到杏樹底下,歪了脖子往樹冠上瞅,想看看小杏子長多大了。樹葉濃濃密密,把顏色混同樹葉的小青杏子遮蔽得嚴嚴實實,很難瞅得見。平路終於瞅見一個、兩個、三個……小杏子正往飽裏長,身上的胎毛還沒退淨,看去絨球球的,很是可愛。數到的小青杏子越多,平路的發現感就越大,心裏越高興。他有些口酸,不知不覺就把一根指頭放進嘴裏去了。手指頭不是小杏子,可味道跟小杏子也差不多,同樣吮得他滿口津啦啦的。

一隻紅尾巴的紫公雞飛到他家的牆頭上去了,居高臨下地對他家的院子搖頭晃腦。平路頓時警覺起來,母親安排過,要他好好看家,不要讓別人家的豬進來,羊進來,也不要讓別人家的雞進來。平路不能幹別的,這種安排讓平路覺得這就是重大的使命了,他馬上大聲命令公雞:“下去!下去!”命令不能生效,他就以自己所能達到的最快速度,挪到土牆下方,細胳膊一揚一揚地轟雞。他的言辭很尖刻,說:“誰不知到你有兩個翅膀,有本事你像黃鷺子一樣飛到樹上去呀,飛到天上去呀,飛到人家牆頭上算什麼能耐,不害臊!”

紫公雞似乎看出他的技能不過如此,沒什麼了不起,不但不下去,還沿牆頭趾高氣揚地走起來。公雞的動作像表演雜技,走著走著忽然故意失去平衡,弄出一些驚險場麵,哪邊失了平衡,它的翅膀稍一招展,就調整得穩穩當當了。

平路有些生氣,挪來挪去找攆雞的家夥,後來在院子角找到一根葦子,高舉著表示要公雞快來受死。同時,他還對公雞大聲叫罵。他不僅罵到公雞的姐姐,還罵到公雞的母親和祖母。公雞這才嘎嘎笑著飛落到牆外去了。公雞一消失,平路就有些泄氣,兩隻眼睛半天還不離開大公雞剛才站立的地方。

太陽越來越熱,院子裏再也沒什麼可玩的,平路挪到石榴樹下,頭壓著一隻胳膊,側著身子躺下了。他不能平仰著躺,隻能側著躺。需要翻一個身時,他還得坐起來,再朝另一側躺下去。躺下時,平路所能看到的東西都是傾斜的。平路睡著了,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的身子極輕快,腳下極富彈性,腳尖一點,兩隻胳膊一架,就離開地麵,飛起來了。他飛過牆頭,飛過樹梢,飛過許多不知名的地方。他好像看到了在地麵放羊的小姐姐,大聲喊:“小姐姐,我在這兒。”小姐姐讓他下來,可他變得如斷線的風箏一樣身不由己,一直向高遠處飄去。他覺得事情不好,這樣就永遠看不見小姐姐了。他有些傷感,很想哭。他剛哭了一聲就醒過來了。院子裏還是一個人也沒有,一點動靜也沒有。太陽不知什麼時候照在了他身上,他覺得身上有些熱燥,頭上出了一層細汗。遠處似乎有一隻斑鳩在叫。聽小姐姐說,斑鳩叫的是:咕咕對對,長瘡受罪,有錢買板,沒錢箔卷。平路背上雖說不是長瘡,但他還是覺得斑鳩叫的內容跟他有點關係,他不喜歡斑鳩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