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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明相信慢工出巧匠的話,她納鞋底納得不快。她像是有意拉長做鞋的過程,每一針都慎重斟酌,每一線都一絲不苟。回到家,她把鞋底放在枕頭邊,或壓在枕頭底下,每天睡覺前都納上幾針,看上幾遍。拿起鞋底,她想入非非,老是產生錯覺,覺得捧著的不是鞋,而是那個人的腳。她把“腳”摸來摸去,揉來揉去,還把“腳”貼在臉上,心裏讚歎:這“腳”是我的,這“腳”真不錯啊!既然得了那個人的“腳”,就等於得了那個人的整個身體。有天晚上,她把“那個人的腳”摟到懷裏去了,摟得緊貼自己的胸口。不料針還在鞋底上別著,針鼻兒把她的胸口高處紮了一下,幾乎紮破了,她說:“喲,你的指甲蓋這麼長也不剪剪,紮得人家怪癢癢的,來,我給你剪剪吧!”她把針鼻兒順倒,把“腳”重新摟在懷裏,說:“好了,剪完了,睡吧!”她眯縫著眼,怎麼也睡不著,心跳,眼皮也彈彈地跳。點上燈,拿起小鏡子照照臉,她嚇了一跳,臉紅得像發高燒。她對自己說:“守明,好好等著,不許這樣,這樣不好,讓人家笑話!”她自我懲罰似的把自己的臉拍打了一下。

媒人遞來消息,說那個人要外出當工人。守明一聽有些犯愣,這真應了那句腳大走四方的話。看來手上的鞋得抓緊做,做成了好趕在那個人外出前送給他。那個人此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回還,她一定得送給那個人一點東西,讓那個人念著她,記住她,她沒有別的可送,隻有這一雙鞋。這雙鞋代表她,也代表她的心。她有點擔心,那個人到了外邊會不會變心呢?

這時妹妹插了一手。趁守明一錯眼神兒,拿起鞋底納了幾針。她一眼就發現了,一發現就惱了,她質問妹妹:“誰讓你動我的東西,你的手怎麼這麼賤!”她把鞋底往床上一扔,說她不要了,要妹妹賠她。

妹妹沒見過姐姐這麼凶,她嚇得不敢承認,說她沒動鞋底子,連摸也沒摸。

“還敢嘴硬,看看那上麵你的髒爪子印!”她過去一把捉住妹妹的手,捉得狠狠的,拉妹妹去看。

妹妹墜著身子使勁往後掙,嚷著堅持說沒動,求救似的喊媽,聲音裏帶了哭腔。

母親過來,問她們姐妹倆又怎麼了。

守明說妹妹把她的鞋底弄髒了。

母親把鞋底看了看,這不是幹幹淨淨的嘛!

守明說:“就髒了,就髒了,反正我不要了,她得賠我,不賠我就不算完!”她覺得母親在偏袒妹妹,把妹妹的手衝母親一扔,扔開了。

母親說:“不算完怎麼了,你還能把她吃了?你是姐姐,得有個當姐姐的樣兒。”母親又吵妹妹:“愣在那裏幹什麼,還不下地給我薅草去!”

妹妹如得了赦令,趕緊走了。

守明把母親偏袒妹妹的事指出來了,說:“我看你就是偏向她!”她隱約覺出,母親開始把她當成人家的人了,這使她傷感頓生。

母親說:“你們姐妹都是我親生親養,我對哪個都不偏不向。我看你這閨女越大越不懂事,不像是個有婆家的人。要是到了婆家,還是這個脾氣,說話不照前顧後,張嘴就來,人家怎麼容你,你的日子怎麼過?”

母親的話使守明的想法得到印證,母親果然把她當成人家的人了,她說:“我就是不懂事……我哪兒也不去,死也要死在家裏!……”說著一頭撲在床上就哭起來了。哭著還想到了那個人,那個人要遠走,也不來告訴她一聲,不知為什麼!這使她傷心傷得更遠。

母親坐在床邊勸她,說鞋底別說沒髒,髒了也不怕,到時用漂白粉擦一遍,再趁鄰家在大缸裏用硫磺熏粉條時熏一遍,鞋底保證雪白雪白的,比戲台上粉底朝靴的漆白底都白。

守明把母親的話聽到了,也記住了,但她的傷感並不能有所減輕。

在一個落雨的日子,守明把鞋做好了,做得底是底幫是幫的,很有鞋樣兒。她把鞋拿在手上近看,靠在窗台上遠觀,心裏還算滿意。

鞋做成後,守明不大放得住。那雙鞋像是她心中的一團火,她一天不把“火”送出去,心裏就火燒火燎的。還好,那個人外出的日期定下來了,托媒人傳話,向她約會,她正好可以親手把鞋交給那個人。

約會的地點是那座高橋,時間是吃過晚飯之後。當晚守明沒有吃飯,她心跳得吃不下。等別人吃過晚飯,天已經黑透了。那天晚上月亮很細,像一枝透明的鴿子毛。星星倒很密,越看越密。守明心想,一萬顆星星也頂不上一顆月亮,要這麼多星星有什麼用。地裏的莊稼都長出來了,到處像黑樹林,有些嚇人。母親要送她到橋頭去。她不讓。

守明把一切都想好了,她要讓那個人把鞋穿上試一試,那個人若說正好,她就不許他脫下來,讓他穿這雙鞋上路——人是你的,鞋就是你的,還脫下來幹什麼!臨出門,她又改變了主意,覺得隻讓那個人把鞋穿上試試新就行了,還得讓他脫下來,脫下來帶走,保存好,等他回來完婚那一天才能穿。她要告訴他,在舉行婚禮那一天,她若是看不見他穿上她親手做的這雙鞋,她就會生氣,吹滅燈以後也不理他。當然了,就這個事情守明會征求他的意見,他要是點頭同意了,守明就等於得到一個比穿鞋不穿鞋意義深遠得多的重大許諾,她就可以放心地等待他了。

守明的設想未能實現,她兩次讓那個人把鞋試一試,那個人都沒試。第一次,她把鞋遞給那個人時,讓那個人穿上試試。那個人對她表示完全信任似的,隻笑了笑,說聲謝謝,就把鞋豎著插進上衣口袋裏去了。二人依著橋上的石欄說了一會兒話,守明抓了一個空子,再次提出讓那個人把鞋試一試。那個人把他的信任說出來了,說不用試,肯定正好。

“你又沒試,怎麼知道正好呢?”

那個人固執得真夠可以,說不用試,他也知道正好。直到那個人說再見,鞋也沒試一下。那個人說再見時,猛地向守明伸出了手,意思要把手握一握。

這是守明沒有料到的。他們雖然見過幾次麵,說過幾次話,但從來沒有碰過手。和男人家碰手,這對守明來說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她心頭撞了幾下,猶豫了一會兒,還是低著頭把手交出去了。那個人的手溫熱有力,握得她的手忽地出了一層汗,接著她身上也出汗了。她抬頭看了看,在夜色中,見那個人正眼睛很亮地看著她。她又把頭低下去了。那個人大概怕她害臊,就把她的手鬆開了。

守明下了橋往回走時,見夾道的高莊稼中間攔著一個黑人影,她大吃一驚,正要折回身去追那個人,撲進那個人懷裏,讓她的那個人救她,人影說話,原來是她母親。

怎麼會是母親呢!在回家的路上,守明一直沒跟母親說話。後記:我在農村老家時,人家給我介紹了一個對象。那個姑娘很精心地給我做了一雙鞋。參加工作後,我把那雙鞋帶進了城裏,先是舍不得穿,想留作美好的紀念。後來買了運動鞋、皮鞋之後,覺得那雙鞋太土,想穿也穿不出去了。第一次回家探親,我把那雙鞋退給了那位姑娘。那姑娘接過鞋後,眼裏一直淚汪汪的。後來我想到,我一定傷害了那位農村姑娘的心,我辜負了她,一輩子都對不起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