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生產隊裏天天有活兒。守明把鞋底帶到地裏,趁工間休息時納上幾針。她怕地裏的土會沾到白鞋底上,用拆口罩的細紗布把鞋底包一層,再用手絹包一層,包得很精樣,像是什麼心愛的寶貝。她想到姐妹們和嫂子們會拿做鞋的事打趣她,不知出於何種心理需求,她還是忐忐忑忑地把“寶貝”帶到地裏去了。那天的活兒是給棉花打瘋杈子,剛打一會兒,她的手就被棉花的嫩枝嫩葉染綠了,像撲克牌上大鬼小鬼的手。這樣的手是萬萬不敢碰上白鞋底的,若碰上了,鞋底不變成鬼臉才怪。工間休息時,她來到附近河邊,團一塊黃泥作皂,把手洗了一遍又一遍。這還不算,拿起鞋底時,她先把手可能握到的部分用紗布纏上,捏針線的那隻手也用手絹纏上,直到確信自己的手不會把鞋底弄髒,才開始納了一針。
守明是躲到一旁納的,一個嫂子還是看到了。底是千層底,封底是白細布,特別是守明那份癡癡迷迷的精心勁兒,一看就不同尋常。嫂子問她給誰做的鞋。
守明低著眉,說:“不知道!”
她一說“不知道”,大家就都知道了,一齊圍攏來,拿這個將要做新娘的小姑娘開玩笑。有的說,看著跟笏板一樣,怎麼像個男人鞋呢!有的問,給你女婿做的吧?有人知道那個人的名字,幹脆把名字指出來了。
守明還說“不知道”。
她的臉紅了,耳朵紅了,仿佛連流蘇樣的剪發也紅了,剪發遮不住她滿麵的嬌羞,卻烤得她腦門上出了一層細汗。她雖然長得結結實實,飽飽滿滿,身體各處都像一個大姑娘了,可她畢竟才十八歲,這樣的玩笑她還沒經過,還不會應付。她想惱,惱不成。想笑,又怕把心底的幸福泄露出去,反招人家笑話。還有她的眼睛,眼睛水汪汪、亮閃閃的,蘊滿無邊的溫存,閃射著青春少女激情的火花,一切都遮掩不住,這可怎麼辦呢?後來她雙臂一抱,把臉埋在臂彎裏了,鞋底也緊緊地抱在懷裏。這樣,誰也看不見她的眼睛和她的“寶貝”了。
姐妹們和嫂子們說:“喲,守明害羞了,害羞了!”
她們的玩笑還沒有完,一個嫂子驚訝地喲了一聲,說:“說曹操,曹操就到。守明快看,路上過來的那個人是誰?”說著對眾人擠眼,讓眾人配合她。
眾人說,不巧不成雙,真是的呢!
守明的腦子這會兒已不會拐彎兒,她心中轟地熱了一下,心想,路上過來的那個人一定是她的那個人,那個人在大隊宣傳隊演過節目,和大隊會計又是同學,來大隊部走走是可能的。她仿佛覺得那個人已經到了她跟前,她心頭大跳,緊張得很。別人越是勸她,拉她,讓她快看,再不看那人就走過去了,她越是把臉埋得低。她心裏一百個想看,卻一眼也不敢看,仿佛不看是真人真事,一看反而會變成假人假事似的。
守明的一位堂姐大概也受過類似的蒙蔽,有些看不過,幫守明說了一句話,讓守明別上她們的當。又說,我守明妹子心實,你們逗她幹什麼。
守明這才敢抬起頭來,往地頭的大路上迅速瞥了一眼,路上走過來的人倒是有一個,那是一個戴爛草帽、光脊梁、像嚇唬老鴰的穀草人一樣的老爺爺,哪裏是她日思夜想的那個人。心說不看,管不住自己,還是看了,一看果然失望。守明覺得受了欺負,躍起來去和那位始作俑的壞嫂子算賬。那位嫂子早有防備,說著“好好,我投降”,像兔子一樣逃竄了。
又開始給棉花打杈子時,守明的心裏像是生了杈子,時不時往河那岸望一眼。河那邊就是那個莊子的地,地盡頭那綠蒼蒼的一片,就是那個莊子,她的那個人就住在那個莊子裏。也許過個一年半載,她就過橋去了,在那邊的地裏幹活,在那個不知多深多淺的莊子裏住,那時候,她就不是姑娘家了。至於是什麼,她還不敢往深裏去想。隻想一點點開頭,她就愁得不行,心裏就軟得不行。棉花地裏陡然飛起一隻鳥,她打著眼罩子,目光不舍地把鳥追著,眼看著那隻鳥飛過河麵河堤,落到那邊的麥子地裏去了。麥子已經泛黃,熱熏熏的南風吹過,無邊的麥浪連天波湧。守明漫無目的地望著,不知不覺眼裏汪滿了淚水。
第一次看見那個人是在全大隊的社員大會上,那個人在黑壓壓的會場中念一篇大批判的稿子,她不記得稿子裏說的是什麼,旁邊的人打聽那個人是哪莊的,叫什麼名字,她卻記住了。那個人頭發毛毛的,唇上光光的,不像個成年人,像個剛畢業的中學生。她當時想,這個男孩子,年紀不大,膽子可夠大的,敢在這麼多人麵前念那麼長一大篇話,要是她,幾個人抬她,她也不敢站起來。就算能站起來,她也張不開嘴。再次看見那個人是大隊文藝宣傳隊在她們村演節目的時候,那個人出的節目是二胡獨奏,拉的是一支訴苦的曲子,叫“天上布滿星,月牙兒亮晶晶”……那個人拉時低著頭,塌蒙著眼皮,精神頭兒一點也不高,想不到他拉出的曲子那樣好聽,讓人禁不住地眼睛發潮,鼻子發酸。以後宣傳隊到別的村演出,到公社去演,她跟別的姐妹搭成幫,都追著去看了,看到那個人不光會拉二胡,吹笛子,還會演小歌劇和活報劇。演戲時臉上是化了裝的,穿的衣服也是戲中人的衣服,這讓守明覺得那個人有點好看。要是舞台上有好幾個人在演,守明不看別人,專挑那一個人看。她心裏覺得和那個人已經有點熟了,她光看人家,不知人家看不看她。她擔心那個人看她時沒注意到,就不錯眼珠地看著那個人的一舉一動。她這個年齡正是心裏亂想的年齡,難免七想八想,想著想著,就把自己和那個人聯係到一塊兒去了。她不知道那個人有沒有對象,要是沒對象的話,不知那個人喜歡什麼樣的……她突然感到很白卑,有一次戲沒看完就退場了。在回家的路上她罵了自己,罵完了她又有點可憐自己,長一聲短一聲地歎氣。
有一天,家裏來個媒人給守明介紹對象,守明正要表示心煩,表示一輩子也不嫁人,一聽介紹的不是別人,正是讓她做夢的那個人,她一時渾身冰涼,小臉發白,顯得有些傻,不知如何表態。媒人一走,她心說,我的親娘哎,這難道是真的嗎!淚珠子一串一串往下掉。母親以為她對這門親事不樂意,對她說,心裏不願意就說不願意,別委屈自己。守明說:“媽,我是舍不得離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