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安遇的詩歌寫作,以張棗《春秋來信》詩句代題
孫金燕
應該說,中國人,尤其中國文人是最懂得虛虛實實,最懂得何者為己身,何者是身外之物的。安遇自然不出其外。
寫詩多年的安遇,一直老實地寫詩,不稱自己為詩人。他偶爾自我解嘲:“也真他媽的太奢侈了/讀點那些偉大的詩歌也就罷了吧/有時候/還要寫幾句”(《自畫像》),偶爾自我袒露:“詩寫作有一種對現場的向往,卻總是無法抵達”(《稗史》後記)。沒有學會虛幻著高蹈,也未必能貌似痛入心脾地貼近現實,他能做的便是樸實地“呈現”,呈現生於斯、歌哭於斯的土地及之上的人與事。這樣的書寫曾被與其相識的胡亮指稱為“稗史寫作”,且一語道破:“稗史寫作的最大意義在於保存大量私人化信息並見證曆史中那些鮮活的、赤裸的性感現場,並讓我們始終對某種穿戴整齊的記載心存懷疑”。的確,隻有從日常生活開始,我們才有根基進行關於存在之意義的種種疑問與設想。而疑問開始時,隻有“在場”與一個基本的“家”,才能讓我們更切膚之痛地思考:活著,還是死去?
除此之外,筆者認為安遇的詩寫作對於安遇來說,在本質上更像是一種幻想天性的自然表現與流露,他相信總有什麼藏在事物的背後,它們不屬於時代義務,卻是現實的一部分。他真正關注並加以雕琢的正是這部分現實,想要尋找的也是這部分現實——一個屬於他自己,也屬於這個世界的現實。
一
就像疾病使普魯斯特回到寫作,孤獨使卡夫卡回到寫作那樣,各種身份牽扯的安遇最終又回到了寫作,在50歲之後出版了兩本詩集:《大路是一支黑色的盲人音樂》與《稗史》。成為大作家,抑或依然是個小詩人,這是後來才需要關注的事情,而這裏我們要討論的是,長期遊走在詩歌之外的安遇,何以需要並且選擇寫詩這種“分身”。
最好的答案,自然隻有在他的詩裏才能找到。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或許有些細節也很值得玩味。詩集《大路是一支黑色的盲人音樂》裏的《南山的梅呀》與《心中的水域》兩首詩,在收入胡亮主編的《元寫作》時分別更名為《我拿南山的梅說我見過的一個女子》與《你心中的水域,你心中的洛麗塔》(收入本集中改名為《因為,因為》)。不論是小妖精“洛麗塔”,還是簡簡單單沒名字的“女子”,愛情都隻是表象。“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閨意獻張水部》),拿愛情比君臣比師生甚至比誌向,是國人從《楚辭》開始就有的智慧。並且,一直說“你”,也就是一直說“我”,因為“空曠的屋子裏隻剩下你和我爭吵不休/有收獲的人,他們早走了”(《不知道是秋天了》)。經典的自傳與經典的偽裝,大多隻一牆之隔:“那個果子就是你/不能擊落它/你將死在那裏”(《在普遍的歡樂中》)。
如此這般,安遇的詩裏提供大把的對自己的審視與追問:“盯得久了/你就看見你自己/看見你在他們中間/在高桌上舉杯/在舞池中旋轉/現在情敵一個一個逃遁/伊人無語/孤獨包圍過來/英雄的悲哀/使你更加憤怒/整個事件還有一個人/那個人是魔鬼是天才是黑洞/他躲在暗處向你微笑/你在尋找但你不告訴別人/那個人是誰/今天是時候了,你和他/要作最後了結//生活的鏡麵蒙垢已久/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找尋》),在醺醉的推心置腹、哭泣、大叫大喊和危險的調情之後,神經質的告別或許可以勉強掩蓋深淵,但詩人似乎還沒有做好告別的準備:“故事新編是我們的慣用伎倆
/先用一塊黑布把臉蒙起來/讓自己認不出自己”,“我們追殺的秘笈五花八門/因為我們需要的東西太多/比如高度,比如人氣/比如紅顏一笑”(《秘笈追殺》),需要的太多,便隻能失去太多,“讓自己認不出自己”是唯一支付得起的等價籌碼——“昝大俠早上五點醒來/……那時昝大俠屬於昝大俠/昝大俠屬於他自己/但早上五點鍾時間有限
/
五點鍾空間有限/在這個時空之外,昝大俠屬於愛人/和不愛的人,要是今天有了仇人/那時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昝大俠》),於是,盡管不斷審視“自我”,結局卻隻有一種——讓他從自己的認識中做又一次的退縮:“總是回到迷霧中/非自信的狀態/非自覺的狀態/非自由的狀態/非自己的狀態”,“一個風濕痛患者/想跑一百米/也是不可能的/隻能在夢中/飛來飛去”(《自畫像》)
。也正因如此,進退兩難的安遇,便總會在兩種狀態中遊移:追問影子,或是追風。
一個孩子,在太陽底下走路
陽光與空氣,沿著他的身體朝兩邊分開
世界安靜,一隻鳥兒飛過
我看見影子
——《光與影》
更喜歡孩子
沒有鋼琴和憂愁
放飛一個紙飛機
追著風跑
——《更喜歡在鄉下》
波德裏亞曾用“鏡子與玻璃櫥窗”比喻主體性的變化,還用“丟了影子的人”指人的異化。影子與鏡子有類似的功能,鏡子是拉康意義上主體生成的工具,主體通過鏡像來確認自身,而影子消失,也便意味著人已遠離深度模式和價值判斷。在追問影子與追風之間搖擺的安遇,何嚐不麵臨這種困境。“生活的鏡麵蒙垢已久”(《找尋》),“沒影子的事已過經年”(《南山的梅呀》),這種對自我的認知,不僅將安遇“懸掛”以隔離於他的身份所能勾連到的人生,而且使他“搖晃”:“鏡子裏的人一天比一天醜陋/突然心裏一聲喊叫,捉刀人李兄/先殺了自己”(《捉刀人李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