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3章 世俗鄉村的及物寫作(1 / 3)

——安遇詩歌解讀

胡誌國

“充實之謂美”對於眼下的詩歌寫作別具意義。在純粹形式化和形而上的天空很美地飛了幾圈之後,詩人們最終承認,還是及物寫作更有持久的魅力。自從1986年“現代詩群體大展”以來,詩人們對古詩和新詩傳統中處理“詞”與“物”關係的方法進行了大肆顛覆,以“反修辭、反文化、反意象”為口號,主張“詩到語言為止”,試圖建立起一個沒有所指的能指世界。這本是詩歌作為一門語言藝術的本體意識的覺醒,嗬護語言,強調詩歌語言相對於現實的獨立性,消解政治意識形態向詩歌的滲透,無疑具有重大意義,理應得到弘揚。然而,不少詩人卻走得太遠,過於強調語言的自足性,“對語言過度沉溺或確切說是玩弄語言”,最終詩歌寫作“淪為一種自戕、自泄、自戀的白日夢行為”(霍俊明《反觀與訴求:

當代漢詩的語言向度》)。及物寫作,或曰現實寫作,非但沒有被不及物寫作淘汰,而且在不及物寫作式微之日依然笑傲春風。於是,當一部分詩人還在為純粹語言寫作苦苦掙紮時,另一些人已經開始了向及物寫作的回歸。盡管對如何及物見仁見智,但作為一個原則,詩歌創作需關心現實,情感應有所依附,已經成為普遍接受的觀點。從這個角度來看,四川的安遇是頗為明智的,他一直堅持了及物寫作的路向,未曾在語言轉向的潮流中迷失自我。

安遇詩歌的及物性在於對川中鄉村世態人情的明確指向。凡在此間生活過的人,閱讀他的詩歌,心中總會生起些許感動,覺得他筆下的人物就是自己的街坊鄰居,或是自己才從他寫的某某小鎮回來,如《望五裏》《小雪》《紫色口紅》等,記錄的都是我們熟悉的平凡人,平凡事。看看《河邊場》:“以水為鄰,到後坡的土地廟燒炷香/就是一次登高了//他們一生在低處行走/總是在尋找支點晾曬鞋子和思想/互相指責,討論生活//再往上走,再往上走/他們有時會在一個酒杯的高度叫喊,流淚/

團結得像兄弟,看見失散的兄弟”。雖然隻有短短幾行,但小鎮格局的擁塞,生活的瑣碎,以及蘊藏其中的原始生命的活力,都觸手可及。又如《昝大俠》,初看主人公大俠之名,我們肅然起敬,接下來卻發現他隻是個耽於幻想的武俠小說愛好者,非但沒有大俠的豪氣和勇武,甚至連個人尊嚴都無法維護。他隻有早晨五點鍾醒來躺在床上的片刻才屬於他自己,其餘時候都屬於“愛人和不愛的人”,“要是今天有了仇人/那時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昝大俠/就真他媽昝大俠了”(《昝大俠》)。在輕鬆調侃的筆調中,流露的是對弱者的同情。

安遇總是樂於寫作此類充滿地域色彩和鄉民氣息的作品,“一千個悟空/也翻不過一個人的手心//我熟悉我的左手/一條小路/一個小地名/我走不出去的小地理”(《小地理》)。在他的詩裏,沒有崇高,沒有英雄,沒有曆史巨變,隻有煩瑣的日常事務和卑微的世俗人物。然而,恰如一滴水能折射出太陽的光芒,在這卑微和瑣碎中,有真的曆史,所以評論家將安遇的詩歌稱為“稗史寫作”,“稗史寫作的最大意義在於保存曆史中那些鮮活的、赤裸的東西,並讓我們對某種穿戴整齊的記載始終心存狐疑”。

安遇的詩歌之所以呈現為“稗史”的麵貌,源於他特殊的生存境遇,而這境遇又是與他的人生態度密切相連的。安遇是紅色時代的過來人,但他非常難得地保持了個人獨立性,警覺地與大一統主流神化敘事保持距離,不願加入到時代大合唱中去。在安身立命的職業上,安遇是一個成功地從農村走向城鎮的文化人,有著體麵的社會形象,但他是謙卑的,他立足於腳下的土地,把自己視為草根階層中的一分子,樂於和那些世俗的、卑微的人摻和在一起,對他們的瑣事充滿關切,與他們聲氣相通,同喜同悲,“王哥不和我們喝酒打牌吃茶了/我們的生活就少了些什麼/但這不怪王哥/因為大家知道,王哥當官了”(《王哥》),在這些“我們”中,就有安遇的身影。告別久居的城市,回到鄉下老家,安遇會和院子裏不相熟的孩子們在瞬間打得火熱,“我把我的故事講得半真半假/讓那些愛笑的孩子傻笑/看我不像英雄/也不像壞人”(《回家》)。世俗草根階層的身份認同是安遇作為詩人的一大優良品質。安遇開始寫詩時,差不多是常人“老大徒傷悲”的年齡了,距今不過二十年。然而“功夫在詩外”,安遇能以如此年齡在不長的時間裏取得驕人成績,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得益於這一身份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