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的轉角處,嬿婉的臉色己經如數九寒冰,幾可凍煞人了。春嬋從未見過嬿婉這樣的神色,不覺有些害怕,輕聲喚道:“小主小主!您怎麼了?”
嬿婉隻得笑吟吟:“皇上慣會取笑臣妾。那麼,臣妾恭送皇上了。”
春嬋忙道:“淩大人還不是因為心裏有小主,看什麼人都不能入眼了!”
容珮將永璂遞到三寶懷裏,啐了一口道:“穎嬪的生辰比得上咱們公主的五七要緊麼?”
不遠的彼端,隱約可見翊坤宮宮門一角。襯在如墨的天色下,盤踞於飛簷之上的獸頭朦朦朧朧,卻不失莊嚴之態。
嬿婉的笑容瞬間凝住:“有的人的心意是難得了,隻是皇上麼……”
福珈的笑容一滯,如飄落於湖心上的花瓣,旋即沉沒。
淩雲徹的聲音低沉而溫暖:“不會的。和宜公主聰慧過人,知道娘娘在等她,一定會回來的。”
淩雲徹看著如懿纖細瘦美的背影,發簪上垂落的碎藍寶珠珥流蘇被風拂動,閃著粼粼的光。他陪在她身後,走過這漫長又漫長的長街,兩側徐徐筆直高陡的紅牆,使長街看去越覺縱深,幽幽暗暗,不知前路幾何。
福珈笑得比哭還難看,躊躇半日,逼不過了才道:“太後萬喜,長公主有孕,已經五個月了!”
嬿婉嗤道:“左右今兒是和宜那短命孩子的五七,咱們便拐去翊坤宮,聽聽皇後的哭聲吧。”
與李玉同來的還有淩雲徹,他躬身,清臒的麵容誠摯而略顯悲傷:“微臣向皇上請求,與李公公同來送和宜公主一程。”他的聲音輕輕的,帶著青苔般的絲縷潮濕,“畢竟,公主是在微臣懷中走的。”
這一夜,原本是嬿婉侍奉皇帝在養心殿用晚膳,按著尋常,她也會順勢留下陪伴皇帝度過宮中寂寞的夜。但皇帝無心顧她,便去了禦書房和大臣們商議準噶爾戰事。
淩雲徹陪在如懿身後,心下微涼如晨霧彌漫。
永璂牙牙道:“額娘,兒臣和五哥哥一樣。”
福珈嚇了一大跳:“太後,您可別這麼說!公主的月份這麼大了,若強行墮下孩子,隻怕也傷了公主。”
嬿婉亦不需她回答,隻是沉浸在自己的傷感之中:“都過去了啊……都過去了!”她的臉色如湖鏡般沉下去,唯有雙眸中幾點星光水波瀲灩,流露出濃不可破的恨意,“可是,哪怕己經是過去,本宮也容不得!喜歡過本宮一時,便要喜歡本宮一世,永遠不許變!皇上是這樣,他是這樣,誰都一樣!誰要改變了這個,本宮絕不會放過他!”
空氣中是瑟瑟的草木香,有白日裏陽光曝曬後的勃勃的甘芳氣息。如懿跪蹲在靈堂內,將親手抄錄的《往生咒》與紙錢一同焚化在銅盆內。
如懿輕聲道:“這一雙燈籠,是璟兕從前最愛玩的。”話未完,她的眼眶又濕潤了,隻得從海蘭手裏接過一把草木灰撒出,來掩飾自己無從掩飾的傷感。
如懿想起璟兕離開前的一幕,眼中浮起隱隱潮氣:“那是應該的。淩大人,謝謝你,讓璟兕最後走得不那麼難堪。”
嬿婉唇角揚得更高,笑容好似兜不住似的,“茂倩隻是一個宮女,又是皇上指婚,本來就沒什麼情意。”
永琪極力克製著哽咽聲,永璂的聲音更稚氣,帶著濃重的哭音,無限渴盼而傷心。或許在他小小的心裏,隻要這樣高聲呼喚,妹妹就會再回到他身旁,和他一起玩鬧,一起嬉笑。一如往日。
太後見她默然,不覺急道:“端淑怎麼了?你不是說她一切平安麼?”
春嬋笑道:“有次小主不是召趙九宵來永壽宮,是讓瀾翠送他的麼?怕是那時認識的。那傻小子怕是看上瀾翠了,每次初一、十五咱們去坤寧宮,他都想蹭著瀾翠說話。可瀾翠都不理他,越是這樣,他就越纏著瀾翠說話。這不,就說起有次他和皇上禦前的紅人淩大人喝酒,見他袖著幾枚銀針,那日正是淩大人從馬場查八阿哥墜馬之事回來的日子。”她見嬿婉的神色逐漸鄭重,“這樣要緊的事,奴婢特意囑了瀾翠又問了一次。但瀾翠說趙九宵什麼也不知,進忠也說,淩大人向皇上複命時根本沒提過什麼銀針。奴婢想,淩大人重情重義,怕是查出了什麼蛛絲馬跡,卻什麼也不肯說。何況,許多事,根本沒有痕跡可查。”
嬿婉雖然一肚子氣,卻也隻得笑著趨奉道:“皇上就會弄這些心思討人喜歡。”
閣外的鬆柏投下長而暗的影子,將她的身影遮蔽得越顯纖弱。海蘭伸手為如懿撣去袖口上紙錢焚燒後揚起又落下的黑蝴蝶似的灰燼,大大的眼眸流露出無限的擔心與關切:“姐姐傷心過甚,人也消瘦至此。璟兕那麼懂事,看姐姐傷心,也會傷心的。”
皇帝爽然笑道:“這你便不知道了。朕一日沒有理會穎嬪,隻當不知道她生辰的事,隻怕這個時候她都己經生氣失落得很了,卻又不敢發作。朕此時再去,她才會又驚又喜。”
永璂提著燈籠,學著永琪,將宮人們預備好的靈堂屋頂上的瓦片砸碎在地,極力呼喚:“妹妹,回來!璟兕,你回來!”
如懿仰望天際遮住月色的烏雲,黯然道:“生辰是高興的事,五七卻是傷心,你會願意記得哪個?”
如懿努力點頭:“你放心。”她將手中的佛經焚燒殆盡,站起身道:“李公公,淩大人,你們也來陪一陪璟兕吧。璟兕喜歡熱鬧,人多,她就不會寂寞了。”
春嬋的話,讓嬿婉安心。有感動的暖色在嬿婉的臉上漾起,很快,更多的得意覆蓋了那抹感動。嬿婉撫摸著手指上淩雲徹當年相送的紅寶石戒指。暗夜裏,它即便是寶石粉做的,亦有珊瑚色的光華流轉。嬿婉嬌麗一笑:“不管為了什麼,也不管本宮怎麼對他,這些年他心裏有誰,本宮都是知道的。這個人啊,就是嘴硬而已!”
海蘭引首前望,低聲道:“皇上去的好像是穎嬪宮裏,皇上是去看穎嬪了。”
那一刻,如懿是笑著的,可是淩雲徹卻覺得,那笑意是那樣悲切,仿佛再多的眼淚也比不上那一縷微笑帶來的傷悲。她的眸子幽怨而深黑,掠過他的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