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說得仔細:“大軍前鋒部隊進抵伊犁河畔,達瓦齊卻仍執迷不悟,負隅頑抗,率部萬人,退居伊犁西北方向的格登山,駐營固守,孤注一擲。皇上接到戰報便忙到了現下,連晚膳都用得極匆忙。”
永琪忙拉住容珮的手,肅然道:“容姑姑別說了。”
如懿披著一身素淡至極的石青綢刻玉葉檀心梅披風,係帶處墜著兩枚銀鈴檔,那是從璟兕的手鈴上摘下來的,可以讓她循著熟悉的鈴聲,找到自己。容珮抱了永璂在懷中,讓永璂和永琪手裏各提著一個小小的羊角琉璃題花燈籠。
嬿婉迷離的眼波牢牢地注視著前方,她幽幽凝眸處,正是淩雲徹漸行漸遠的背影。有一抹濃翳的憂傷從眸底流過,伶仃的歎息仿佛劃破她的胸腔:“一個男人用這樣的眼神看一個女人,是為什麼?”
乾隆二十年五月,前線捷報頻傳。達瓦齊自帶兵負隅頑抗,軍械不整,馬力亦疲,各處可調之兵,己收括無遺,使得眾心離散,紛紛投降。北路和西路大軍分兵兩翼各據地勢,包圍了達瓦齊最後棲身的格登山。清軍出其不意,突入敵營,策馬橫刀,乘夜襲擊。達瓦齊及部下措手不及,亂作一團,自相踐踏,死者不可勝數,萬餘敵兵,頃刻瓦解。達瓦齊率兩千餘人倉皇逃遁,黎明時才被追兵捕到。
他躬身,容色輕淡而哀戚:“那是微臣的本分。”
如懿的指縫間揚揚撒落一把草木灰:“好孩子,這樣妹妹就不會迷路了。她就能找著咱們,和咱們走最後這一程。”
忽有蛙鳴入耳,如懿有些恍惚,淚水淆然而落,滴在火盆內,引得火苗迅疾跳了一下,騰起幽藍的火焰:“璟兕最喜歡聽蛙鳴聲,每次聽到都會笑。可是今年,她己經聽不到了。”
福珈且笑且流淚,激動道,“皇上恩慈,說於恒有言,曰殺寧育,受俘赦之,不我擴度,又說要寧宥加恩,封達瓦齊為親王,準許他及子女居住京城,再不北歸。”她說得太急,又道,“皇上孝心,以平定準噶爾達瓦齊遣官司祭告天地、社稷、先師孔子,更要為太後您上徽號,以示慶賀。徽號也讓內務府似好了,是‘裕壽’二字,可見皇上仁孝。”
淩雲徹的心突然哆嗦了一下,仿佛被利針穿透,那麼疼。
嬿婉當然是知道其中的緣由的。穎嬪的族人為皇帝平定準噶爾戰事出力不少,何況滿蒙一家,蒙古一直是大清的有力後盾,因而皇帝一直對穎嬪十分眷顧。
海蘭的目光中隱約浮起一絲疑慮,深深地看向淩雲徹。他頓一頓:“愉妃娘娘、李公公,也都會陪皇後娘娘走下去。”
李玉先於他躬身施禮:“皇後娘娘,愉妃娘娘,夜已深,兩位娘娘早些安置。奴才先告退了。”他的眼神一撩,淩雲徹會意,便也照著他的話又說了一遍,還是忍不住道:“皇後娘娘保重,萬勿再傷心了。”
禮畢已經極晚。月色薄露清輝,那光暈有些模糊,並不怎麼明亮,唯有宮人引路的燈盞,如跳動著的跌宕的心,幽光細細。
如懿看了看似懂非懂的永璂,撫了撫永琪的額頭,苦笑道:“皇上自然有皇上的道理。這些話,別當著孩子的麵說。”
她這樣的歎息,似是自問,亦像是在問春嬋。
如懿獨立風露之中,裙角沾染了青石上的夜露。站得久了,經風一拂,隻覺肌骨生涼,她不自覺地便打了個寒噤。海蘭忙靠緊她的身體,輕聲道:“夜涼,姐姐還是回去吧。”
李玉躬身入內,與淩雲徹各自拈起一往香,在璟兕靈前鞠躬行禮。
李玉與淩雲徹立在翊坤宮門外,目送如懿與海蘭入內,方才躬身離開。淩雲徹似有些不舍,腳步微微滯緩,還是趕緊跟上了。
皇帝大喜過望,當即下令將達瓦齊及家人解送回京,不許怠慢。
然而,他並沒有那樣做,隻是扶住了如懿的手臂,亦按住了被湧過的風吹起的撲展如碩大蝶翼的披風:“皇後娘娘這一路傷心,微臣會陪娘娘走下去。”
前頭轉彎處明黃的輦轎一閃,容珮忽然驚異,回首道:“娘娘,是皇上的禦駕。”
璟兕的靈堂布置在雨花閣內,後頭是寶華殿的梵音重重。法師們念著六字箴言,恍如極樂淨土。
太後漠然一笑,輕嗤道:“皇帝要真是仁孝,就讓端淑與達瓦齊這個逆臣和離,搬入慈寧宮中與哀家同住。”
春嬋恭謹回道:“皇後娘娘這朵花開到了盛時,接下去便隻能是盛極而衰。而小主這朵花才開了幾瓣兒,有的是無窮無盡的好時候呢。”
歲月那樣長,衣衫那樣薄,即便心無可棲處,亦可稍稍溫暖。
永琪很是懂事:“皇額娘,兒臣給妹妹照路,她就可以看見地上的草木灰,跟我們在一塊兒了。”
然而夜色如漲潮的江水,無聲無息便撥染了天空。皇帝讓李玉傳來話,前線六百裏加急戰報,要與群臣議事,實在脫不開身。
有那麼一瞬間,淩雲徹突然很想摘下官服外的披風加於如懿瘦削的肩上,替她擋住涼夜的侵襲。
他隻希望這樣的路能長一些,更長一些。
嬿婉在暖閣裏無聊而期盼地等著,繡了一會兒花,發了一會兒呆,慢慢熬著時辰,到了夜深時分,皇帝出了禦書房,她極高興地迎了上去。皇帝還是推開了她,半含著歉疚笑道:“朕得去瞧瞧穎嬪,今日是她的生辰。”
太後聞言欣慰,長歎一聲:“天命庇佑,大清安寧。隻是皇帝要如何處置達瓦齊及端淑長公主?”
“可公主是皇上的嫡出女兒……”容珮見如懿心如刀絞,亦不敢再說下去。
這一段路,已經太難得,太難得了。
如懿的睫毛上盈著一滴晶瑩的淚,她極力忍住,別過頭去道:“但願今夜的風不要太大,不要吹散了這些草木灰,迷了璟兕回家的路。”
春嬋微笑:“那自然是和嘉貴妃脫不了幹係了。”